一個果

在這個騙術橫行的世界,我想,向大家說一個小故事。

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我們熟悉的小島。一個,每小時有兩程船來往中環的小島。島上曾經住着這麼一群老人家,一群禮佛的老婆婆。

為什麼我說「曾經」?

故事要回溯到40年前。世間還沒有那麼方便的時候、人還是面對面談話的年頭,李小龍在那個年代離開了人世,但電影業卻沒因此衰落的年代。這兒是一個工業化的香港,這群婦人很少人離開了島去香港、九龍做工廠妹、也沒有嫁進好人家,頂多是嫁進寒門。雖說生活不是優悠,可是她們自由地活在這個社區中,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島,那時候島上的風光,我沒看過說不清,但今日在山頂還有一株櫻花,春去後,人還會看到落霞。早在40年前的那個歲月,這群婦人已經結識了。

其中只有嬋姑是沒嫁人的。獨居、虔誠,每天會燒香、叩禮佛法、初一十五會禮頌《梁皇懺》。每年會有幾次盛大的齋會,鄰里畢集,好不熱鬧。

嬋姑家在村屋的地下。看起來儼然是一座佛堂。觀音高坐堂中,眼望門庭,來嬋姑家的,入門便會叩拜,嬋姑居處,就在觀音像之後,而每到黃昏,嬋姑就會虛掩其門。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參拜,來者盡是主婦,有些是帶著孩子的,但他們都知道,嬋姑沒有收入。

參拜過後,主婦們會給嬋姑一些錢。嬋姑會在神枱拿幾個在街市買來的果,還給「善信」。「攞果個去啦。」嬋姑如是說。「善信」總有默契地拿起生果叩謝堂上娘娘。「善信」恭敬地拿走那個果,飲罷嬋姑的那杯茶。不知不覺,二三十年就這樣隨風而過。

好姐的男孫已經十六七歲了,但好姐仍記得有這麼一座「佛堂」。好姐在口袋拿了一張一百元給孫兒,吩咐:「去佛堂攞一個果黎。」好姐催促狐疑的男孩:「去啦,快啲番。」

經過街市、超級市場、生果舖、剛營業的甜品店,好姐的孫看到了閘旁的觀音。「阿明仔你黎左呀?真乖,真乖。」可是明仔一直覺得這是個騙局,嬋姑是個騙子,所以從來都是沒叩也沒拜,今日也一樣,只是如實地將婆婆的一百元端給嬋姑。「攞個果畀婆婆啦,話佢聽隻腳唔好就唔使特登黎啦,有心就得,乖,明仔真乖。」

明仔一步一步行回家,悶得發慌的他數著數著:七百五十六步。嬋姑放下佛珠,扶著神枱、氣喘的站起身,向觀音鞠躬,希望觀音收納剛才為好姐念畢的七籌「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」的佛號。

明仔拿著分明是十元一份的三個橙,走回家。放在餐桌。但這三個橙不像以往一樣由好姐呈到神枱拜過去分掰,而是長放在餐桌上了。

好姐沒福氣收到觀音的祝福,忽爾又劇痛,原來不聽使的左身好像更不聽使了。復發了。不久好姐就隨觀音蓮駕西去,起碼,主持喪事道士們拿著那些道牒如是的告訴好姐的家人,告訴明仔的。

嬋姑也有來到殯儀館,帶著佛珠。在三鞠躬後,拖著龍鐘的身軀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在明仔媽媽的手。嬋姑眼中沒有淚影、面上也沒反分哀愁。她只是寂寞地坐在靈堂的西角望著好姐的遺照。明仔還是鄙視著嬋姑,因為他不知道那信封藏的卻是好姐獻佛的大部分花果金。葬體以後,明仔也沒再見過嬋姑了。

一年過去。今年不與舊年同,領走祭果的老人越見零落,而齋宴也好像停辦了,香火當然冷清。嬋姑在佛堂煮不了齋,又跪不上跪墊了。嬋姑看看那鏽跡斑斑、空空如也的嘉頓餅乾盒,盒子只剩五六張鈔票,她也忽爾覺得安心。

這夜,佛堂不像往日一樣在黃昏關門,斜陽在佛堂帶走嬋姑。嬋姑睡著似的離開了塵寰。

夜了,巡警看到沒關上拉閘的佛堂,連油燈也枯滅了,才發現嬋姑的遺體。佛堂前的那個果玷了塵,也沒人再碰、更莫論拿回家。神枱果漸漸乾癟,再沒法承著街巷間的人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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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《一個果》Angryangry繪,2015十二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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