靡靡之音

上世紀八十年代鄧麗君紅透半邊天,大陸的人都愛聽鄧麗君,在廣東、福建他們用非法天線來收聽香港的電台,又會走私鄧麗君的卡式錄音帶送禮。(你知道嗎?有段時間他們覺得金庸小說不正派,走私的方法,是著香港親友抄錄回國的)當時大陸的文藝評論,說鄧麗君的歌是靡靡之音,也就是聽了會亡國的那些歌。

二十六年過去,這些會聽鄧麗君的,也沒有令他們的國家滅亡。當然,也只剩那些老一輩的還會哼著「小城故事多」了。

說音樂會令人亡國,不是新發明,是孔夫子的說法。他說鄭衛淫聲,多聽,會令國家的君主不理政事,會令民風惡俗,會令社會變差。二千年好像揭頁般飛快,其實將國亡家破這些人類共孽,推落原始欲望之上,根本就是推諉責過。

最近聽了梁栢堅寫的《陰陽道具》與《M的悲劇》,兩首歌都是雷深如小姐所作和主唱的歌曲。歌詞所寫,極是直接赤裸,前者直接是寫魚水之歡,後者是寫性虐待的樂趣。如果放在衛道之士的眼裏,這比鄧麗君,更是靡靡之音。

如果不理會主題,這兩首詞的詞意、用字,不單有豐富鮮明的圖像感,也有不徐不疾的電影感,所用的典故更是恰到好處,此二詞不單文采風流,在抒情而言,絕對是一篇佳品。

餘下一個問題了,二十一世紀的文學,性愛情色主題,還需要避忌嗎?

曾經有人調查過,在美國的死囚臨終之前的最後一餐,多半是選擇快餐,也就是大家常常見到的炸雞薯條汽水。這種原始而親切的飽飫,原來是一種最後的滿足。

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,在沒有未來的前景,性、愛、情、欲,其實還不是最原始的滿足感嗎?一個社會,是走到盡頭,人們才會只著眼於刺激快感;而不是因為刺激快感,要令一個社會走向終結。只是社會崩壞,在極夜再沒有光,磨擦還是取暖的方法;要有光——縱使是熹微至極的螢火——才會有人有膽走下去。

天氣好像還未冷,但我找不到燧石打不了火,唯有用雙手磨擦著取暖,看看上帝會不會話讓夜裏有光。

獅子

1.
說到上海菜,除卻小籠包,最愛獅子頭。其實獅子頭和獅子根本無一肖似,說破了獅子頭就是一大顆很好吃的肉丸。紅燒最佳。清蒸就失色多了。佐一兩碗簡單的菜飯,端的是種價廉物美的好享受。
後來有些滬菜廚子朋友說起,獅子頭的「獅子」,那不是非洲的獅子,是舞獅表演那種北獅的獅子,我也覺得不似。他如是開導我,「我也覺得不似,只是東西來到中國,就有一種中國模式,中國套路,他們覺得獅子像這樣,千百年中國的獅子就長這樣,於是在江浙一帶的人,要風雅地為肉丸起個名,就稱之為『獅子頭』。你不用苦惱些甚麼,連海關也不會用商品說明條例來,捉拿這些豬肉裏面沒有獅子的。」


2.
我有好幾位外籍英語老師摯友——這處寫他們的事幹最穩妥,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翻成英文,他們所學的中文,也不過是些商用程度的會話,所以他們雖仍活著,寫來也不會為他們招惹麻煩——其中一個加拿大婦,來港倒有二十年,她特別鍾情舞獅,每次在街上看到獅子舞動,她就會說:「看!他們真的很像貓!(請自行以英語翻譯,下同)」、「瞧!那尾巴在動呢!」
對於見怪不怪的唐人如我,她還是老樣子的用那感嘆新奇的口吻去描述舞獅。她也曾問過我在哪兒可以看到白獅表演,她說她看過覺得特別有趣新鮮。後來我找到些照片,解釋那是特定社團喪事時才出現的「孝獅」、也稱「馬超獅」,是用三國名將馬超掛孝出征為題而設計的舞獅,她才覺得看到這種獅子,就等於看到別人的喪禮,沒繼續說要去看白獅子。
但最近看到她的社交平台,她還是用「貓」來形容她看到的獅子舞。想得仔細一點,也沒有甚麼不妥,因為我也沒有看過獅子會吃菜,也沒有看過獅子會跳梅花樁;小貓一躍,踏在神壇之上,推跌祭品的狼狽樣,或是在架子跳到沙發、飛簷走壁的在家中奔走,確是看得比較多。
這群英語老師之中,有一個伯明翰青年去過廣州教學。那兒的外省學生都用「戇豆先生」來稱呼他。他們都覺得他長相就十足那個著名演員。但其實這個老師的長相,生得頗似和英國跳水明星戴利結婚的導演Dustin Black。

3.
實在中國並沒有野生的獅子。石獅子卻有許多。古時的達官貴人府第,總愛放置一雙石獅子,一雄一雌好生氣派。石獅子又與真獅子相差甚遠。不過石獅子和龍的想象不一樣,石獅子不是憑空創作的,而是源自東漢時期,進貢給皇帝的獅子的描述,歷朝歷代逐步逐步改進而成的。這種畫法後來甚至影響日本、琉球,你看19世紀豐原國周的浮世繪,那頭獅子一樣都是不像原形的。
其實這些東西都並不稀奇。如果你喜歡看國畫,就不難發現他們並不純粹追求真實感。唐朝畫家韓幹以畫馬聞名,你去搜尋一下他的馬來看,那種不合理的肥腫,就遠不及清代西洋畫家郎世寧筆下馬匹的英武。至於是否以前的東方人就沒有畫得準確的能力?我在大學念書時也曾懷疑過,後來有電子博物館,看到韓國古人的官紳人像畫,極其細緻,栩栩如生,一者為方便他們前赴中國進貢時確認身份,二者又極是雅觀,就知道這些古人根本是「非不能也,實不為也」。
對了。有了徐悲鴻以後,中國人畫獅子就再不按所謂「傳統」,而是真的根據獅子來畫。如果用肉麻話說多一回,就是「沒有徐悲鴻,就沒有真獅子」。


4.
或者你看到這兒會說,中環的那雙銅獅不就是栩栩如生嗎?怎麼一味就說在中國土地上的都是學獅不成的假貨?這個也沒有錯的,這個地方比較特別。總有些像郎世寧那種見過世面的人出現過。所以我們也曾經有過栩栩如生的自由、有過疑真疑幻的空間、有過精深的學術、也有過竅妙的醫療服務出現過。只不過易手以後,那些沒有看過真獅子的,就說這雙獅子和他們土地上的所有石獅子不相似,就用他們的那套標準,說我們沿用的才是邪道不法。真的要徹底大改。
這個當然,中國也和世界各國一樣,有議會、也有憲法、也有選舉、也有法庭、有股票市場、有網絡。就好像,中國也有千百萬頭以意創造的石獅子。

叮嚀

1.

一直都不喜歡去盂蘭法會。一來嘈雜,二來香火薰眼,很不舒服。就算多愛看戲,那些鼎沸人聲總教人覺得坐立不安。也在小時候,感覺這些東西好像很邪門,不甚喜歡。

先慈辭陽之後,那時還未懂要去附薦——家中都是信奉耶教,連自己也是嬰孩時受時,最初還以為這些傳統法門是甚麼邪術——,但常夢到先慈報夢。報得一年半載之後,才知道有這些「門路」。所謂附薦,其實就是去佛堂寺廟簽個名字,填些資料,先人就在特定七月節的時間,有了個「牌位」,寫了先人的名字,好等先人安坐去聽佛法、聽講經。

先慈生前去天主教彌撒那短短一個小時之中,聽到神甫講道也會睡著,我猜就算有法會請來誰個大師誦經,也大抵如此。但據說附薦時先人,先人就可以收到衣包物資,於是在這些時節,還是為先慈添一個位置,好等她收得好些東西,用得著的話,好好過日子。

這幾年在為她報了名後,總是會另外化一份衣寶,好託土地公公或是遊神賢良,好好提醒先慈到來學習佛法,最起碼也領些東西回去。

2.

小時候,母親的朋友知道我習泳幾年,就問我會不會游水。這個阿姨的女兒好像也習泳有年,好像她們一家想去沙灘。

「識」,我還好像有點頭的,因為好像已能游到浮台,所以如是回答。但母親那時卻搶著說,「邊識呀」,她還有解說的,「欺山莫欺水呀,就算識都要講唔識」。我當時還沒有懂,只是尷尬地改答那個鄰里,說「我唔識游水」,然後就乖乖地吃燒賣。至於那年,好像最終也沒有去沙灘。

後來長大,姊姊告訴我萱親心思,她說「養來的兒子不是親生,若有甚麼意外,她怎麼過意得去。阿媽當時事事謹慎。」

3.

出來做工的年頭,母親已經仙遊良久了。那時候託人做事,分工前總會問,「你識唔識做呀?」聽來的只有一種答案。但著實看他們做工夫時,總有些人是不懂裝懂,甚至完全搞垮的。後來聽說,在人事部見工時,第一要訣就是甚麼都說自己懂,甚麼都說自己會做。熬過那十五分鐘之後,然後見機行事才是正途。

但在教室教學,特別是觀課時就會發現,許多人都是似懂非懂的,反正站在教壇,就開始大發厥辭,你說他們不懂教學嗎?他們都在支很高的薪水,你和他們談怎教才是穩妥學生才會吸收,他們反過來問你懂些甚麼。教得個十年八載還會去教其他人怎麼教書。

這些妙法,我似懂非懂的學了,後來面試,還是時常答些自己不懂的事。畢竟學海無涯,真正要學懂甚麼,比習泳好像更無止境。

4.

青夫人在大學時念工科。所學的並不是詩詞歌賦,也不會寫對聯分平仄,甚麼儒釋道至理,夫人當然不太懂得。甚至每次和她遊玩古蹟,請夫人讀對聯、或是看看籤文詩詞,總有兩三個字夫人會誤讀。可她懂的事可多了。有次家中的企缸堵住了。夫人看了兩看,拿電筒照了照,不兩三下就開了閥門(還是隔閘?我連那部件的名字也不識,讀者見諒),省了請師傅來的工錢和工夫。她說懂的,都是真懂,這些事騙不了人,都是些實事實功。

但她也甚是聰明,在網絡上、朋友聚會,有誰問到甚麼她專業的範疇,她不是謙虛的說不懂,就是隨便回答幾句寒暄,就好等大家講下一道題。她最懂這些人情世故。

5.

朋友介紹下,開始讀了些佛經。

於是偶有朋友來切磋心得。我也沒有甚麼拿來討論的,每有所問,答的都是常情常理。因為初學甚麼東西都不會有心得。所謂心得就得苦學鑽研,佛教萬經千典,連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也未必說得出自己能有心得,要講「懂」真的不易。當然有許多事都是邊做邊學的,學懂一點就可以從實踐中領悟更多,空談義理,所得更少。

對了。《地藏王菩薩本願經》中有談及孝義故事,也契合七月節,大家有興趣可以誦讀。

6.

可能是福緣不佳,襁緥之年已經失恃,自幼由嬸母撫養,可奈慈母亦早已辭陽。要生孝還要講些緣份。每次看到些朋友為他們的母親張羅籌謀,就甚是羨慕,也敬佩他們的不匱孝思。自己已是盡孝無路,只是北堂教訓,總是偶爾浮在心頭,故草草寫成幾隻字來懷念。

先慈感情豐富,看大戲時看到《胡二賣仔》會眼泛淚光、看《二堂放子》會感同身受,聽到劇中人說「生娘不及養娘大」,又會潸然淚下。所以每一年做附薦時,就已經特意挑些沒有戲壇的法會,好等先慈不用再傷懷。年雖久遠,但仍像先慈一樣喜歡在做家務時一邊聽曲,後來無意聽到劇中老母問其兒子,「你識唔識孝義?」也不禁戚戚。

先母和先慈都葬在教會的墳場。那兒不能化寶燒衣,於是總得要找個寺廟道觀去另行處理。焚一個衣包只消幾分鐘,那些寶牒冥鏹就盡成飛灰。只是真談盡孝,我也不太懂,因為好像燒幾多衣、誦幾多經,或是做幾多功德,那個天缺似的不孝,好像也填補不了。

方便法門

#青永屍 #隨筆

1.

每看法庭新聞就越懷疑人生。學者朋友說懷疑人生就去散步,看看人間法則;這也沒錯,但這只看到此時此刻的人心,要看千百年來天道人心,看歷史有時還會遇到假話謊言,於是還是看看些無漏佛法。

可奈佛法無邊、萬經千典,縱使你刻意找些高僧大德來點化,一時三刻也明白不了這麼多。念了四五個月的經,當然有許多不明白之處,但淨土宗高僧印光大師說「老實念佛」,就繼續隨緣念經學習好了。

有一天行到旺角的佛哲書舍,案頭的抄經本快要寫盡,就看看還有甚麼經文容易學習。然後就看到《十句經》。《十句經》真箇是方便法門,我在1983年的《鏗鏘集》就聽過一群媽姐在念,清清楚楚的聽見「朝念觀世音、暮念觀世音,念念從心起、念佛不離心」幾句,讀到眼前所見,耳根所觸者好像又重現眼前。淨土宗那些高僧所說的念經結緣,果真出現了。

到今日你要找回這些念《十句經》的媽姐應該不大可能,《十句經》也沒有甚麼說輪迴講因果的神奇道理在內,反正就是徹底地相信、真誠地從心信佛。這些簡樸的道理很易被忽視,在沒誰會信「早睡早起身體好」的世界,勸人多飲水,就已經是重拾健康的不二法門了。

台灣的聖嚴法師手寫《十句經》。

2.

還記得讀中學時,坐鄰座的同學說她最愛中文課,因為上課不用動腦筋。如是直心直受,應該是天緣所契,後來這妮子當然成為了警察配偶,過她的美好人生。這沒甚麼,不需用腦,對於某些生物來說好像很吸引,畢竟反射動作天生而成,用腦思考要點學習。

這好像也要話分幾頭,有次和老師講起,他說道有個學生,連續四十天都在飯堂點叉燒飯,好教他不用拿筷子就能夠單手飽吃一餐,空出的手就繼續拿著書來讀。這不叫不思考,這叫心無旁鶩。

莊周夢蝶、蝶夢莊周。為甚麼一個是直心直受、一個是專心致志?和他們的目標有些關係。

3.

和些孝順的朋友聊天,他們都覺得父母年紀大了後有點不可理喻。這也難怪,他們根本不擅說理,也未必有思考為甚麼要這樣做。我養母的母親,也即是外祖母大人每到雨天,就著舅父不能出門,當時我還是十餘歲,看著那四十幾歲的舅舅就乖乖地長依膝下,一點都沒有感到孝感動天,只覺得怎麼這家人沒有雨具。

後來外祖母大人辭陽,耶教喪禮會致辭悼念,才知道老年人年輕時有個兒子淋雨成病,在鄉間發燒,並無救藥而死,於是才念念不忘,每逢雨天就叮嚀囉嗦。

這些舅父深明孝義。但換了是我這種大不孝之人,應該就是每逢雨天都裝備妥當,帶母親去面對,從實證看,醫學昌明、雨具充足、身體健康,就沒甚麼好怕的。如果懷人憶子,就燒些紙錢衣包,再不就請神甫多做一台彌撒。

好些人說「新文化運動」後,這個民族進步了。這也勉強說得對,過往「君父」權威著人做某事,那些人就乖乖的做,現在權威說到,那些人會先「討個說法」,再去默默做。至於思考本、末,好像很奢侈,或者還需要二千多年的時間,才能教這個民族學得懂。

4.

或問:「《論語》不是說『學而不思則罔』嗎?那些媽姐值得學習嗎?」

大概這樣問的,已經是思而不學了。對於不識字的媽姐來說,她們的生活所求,就是身心相安,思考佛理、人生哲理,對他們來說又不是「主要目標」,再者,她們多半都不會思考這些問題,正如一般普羅百姓,都不會去研究病毒基因序列,有病時,就信任專家服藥,術業各有專攻。這根本沒有甚麼大道理,還是人情日常。

5.

說到這兒,還會懷疑人生嗎?會,因為失序成為了機制,禍福無常至極之後,只會更多人放棄思考,迷信叢生,你不禁會懷疑,每天睜眼見到的荒誕,究是醒時實在所見、抑是夢中虛無變幻。

陌生

#青永屍

金鐘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多。有位女士感慨的說了出來:「我想香港從沒這麼多人為一個陌生人悼念。」

我和她也是素不相識,設身處地如遇陌生人冒昩答訕,恐怕只會嚇壞了她。但不知怎地,覺得這句話聽起來不舒服。

如說在那天之前,我連他的名字也說不出來。現在的這朵白花,是我們永遠不會再忘記你的信物;這是陌生嗎?不。在一場一場大大小小的戰鬥之中,你和我、和你、和他、和她,看似不認識,但卻有默契地知道要做甚麼,有想法地知道,除了那條路之外,我們已經無路可行。

陌生嗎?陌生,香港,越來越陌生。這不像是我成長的香港,坐在辦公室會互相監視的一剎,會噤若寒蟬的一剎,這兒好像不是香港。除了街名依舊,眼前的似乎都是金鐘道,但一切一切都回不到當初的那天。或者是天黑了,雖然這裏也不再有火光熊熊的催淚彈,但在這兒抬頭,也再看不到晴天。

陌生嗎?不。歷史上的種族清洗有許多。以往來硬的有文革、盧旺達的明刀明槍,來軟的,看看英語新聞還在每天播放。到出了事後,我才知道戰友的真名真姓,到無可挽回時,我才發現,那種根本是親人命喪的痛心。

二百萬人來悼念?我看不只這麼少。因為在外的,雖然沒有白花,也點亮燭火,想著他的一生。

電車駛過,路上還有許多人,

你和我雖不相識,

但我們並不是陌生人。

前面的路,才是最陌生。

杏花

#青永屍
說到杏花,不少人會想到那個會被海水淹沒停車場的大型屋苑。杜牧的詩「借問酒家何處有、牧童遙指杏花村」簡直是家家傳誦。小時候讀到這句,心中想像著一條開盡杏花的小農村,大抵就是點點白花、繁花似錦的人間樂土。
杏花村和杏花邨,當然沒有關係;即如原稱鹹田的藍田,也和「藍田日暖玉生煙」的陝西藍田縣無關,兩者俱只是文人美化香港地名,取一個古雅典故來置換原來名字。還有人會把銀杏和杏混淆,就好像有些人總是分不清青永屍和施永青一樣。
至於為何無端說到杏花,當然也和準備教材有關。其中一種教學法叫「直觀式教學」,大概是拿出實物,讓學生直接看到觸到嗅到,從而仔細觀察,加深印象。曾經見過一場教學示範,講鐵杵磨針,那個老師就確實去五金店買了二十根鐵棒,交予學生,蔚為奇觀。我當然沒有這麼大的勇氣,畢竟今日依樣葫蘆的話,必然會瓜田李下被羅織為派發攻擊性武器。
但為了教葉紹翁的《遊園不值》,就找了些杏花的資料。紅杏春色,乍看好像是活潑的美景。在網絡搜尋杏花,當然盡是杏花邨有市民染上肺炎的消息。至於真是一枝紅杏,又找不到甚麼。直接找紅杏,就換來一堆無聊的八卦娛樂新聞。杏真的離我們這麼遠嗎?
每年的試題,老套的總會出現「杏壇中學」幾隻字,孔子講學杏壇的傳說,令我們這個行業都似乎離杏不遠。而於行醫的又有杏林,杏不應該就在我們生活附近嗎?
後來一直找,最和我們相近相關的,就是潤肺生津的南北杏。他們是製過的杏籽,又和我們吃的烤杏仁不同(那種是扁桃仁,又和中藥桃仁不同的)。簡單來說,我們在香港的郊外,根本看不到杏花。除了特意在花墟訂購,否則在香港,根本沒幾多人會真的見過實物的杏花。
再仔細想,住杏花邨的人也多半沒見過杏花,香港人,也只曾聽過杏花的名字,想到的就是港島大型屋苑,也沒有真的會想到,哪一種花才是杏花。
這問題當然不大。不認識某種生物對人生影響極微。杏花不在我們淡淡的流水生活出現,也並非甚麼不幸。有些樂觀的人會說:我們雖沒有杏花,但有杏花邨嘛。撇除這種自欺欺人的傻勁,定下心來想,既然杏花只活在溫帶,來不了,也是他自己的造化。
就算退一步用「樂觀」的那種想法來說,在我們的歷史中,本應被記住的,不單只是大型屋苑杏花邨,而是「杏花樓」。那座位處水坑口街,孫中山策劃起義的杏花樓、何啟高談臨時政府應當如何的那座杏花樓。那記載我們在革命波瀾的建築早已拆卸,如果我們的記憶會構成歷史,這段歷史早已消失。
而且談歷史在今日好像不合時宜,搜索杏花的意義,大概空餘下是樓價的高低。於是世間只有杏花邨的市價、品牌名叫杏花樓的甜品糖水店,和那些僅在文字出現、不明所以的杏花意象。

隨筆一則


#青永屍
今晨大家都風傳那句「致一直還在堅持的人」的感人句子,令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關於「堅持」的故事。
第一個故事來自家叔。叔父大人在退休前是皇家警察,那個時候還不用中學畢業就能入職的年頭,令家叔和今日的那些識字量相差無幾。他雖非目不識丁,但也是相差無幾。他這種行業的人如果說有甚麼堅持,簡直是難能可貴了。而確實我也沒在他身上看到有甚麼是堅持做到的,除了每朝刻意趕在最早的時間,去座頭拿《am730》。
至於為何要拿《am730》,他就說專欄好看;我說寫得好的是A觀點、次一等的是B觀點,為甚麼有好的不看,反而要看三流的文章呢。他沒有回答,實在他也沒有看,只有揭揭翻翻,自從喜歡歌頌叔父那行業的林屈氏不寫之後,他好像一拿回家就摺疊起來,我們是留給菜汁、廚餘和魚骨讀報的了。
但這個拿報紙的堅持,他一直都沒有放棄。連堂姊大人動手丟棄所有報紙,三令五申的說以後外用桌墊,他還是繼續堅持。
另一個故事的主人翁是朱師傅。名為師傅,但他不是技工,他也是一個教書先生。只是退休後偶爾在社團玩粵曲,樂師之間互稱師傅,於是就有如是稱呼。
朱師傅和我特別投緣,也會詩文唱和,但他沒有堅持每天做運動、每天練阮咸,也沒有看報紙的習慣。他的古詩和文章寫得極尋常、玩音樂也很一般;人可是極為謙和正直,路見不平,他會仗義執言,也樂於排難解紛。
有一年的歲末朱夫人邀我去吃飯,朱師傅住在古老的公屋屋邨,還有天井的那種,他的家沒有關門,就像我們以前一種,鐵閘即是一個通風口。他的家也有一疊疊的紙,只是都宣紙。那些寫好的就捲著,重重疊疊,也有一書櫃之多。
「無他,不每日寫就會寫不好。」說來極是尋常,這也確是一個尋常道理。朱師傅年紀漸大,雖無書法家之名、也不參展,但每個字端正氣派,鐵骨錚錚,他每天就在自己的字之中找到和顏真卿的聯繫。他好像在前年還有粵劇演出,至於習字,他還是每天在寫。
回想自己也很容易放棄,看到盲目投入也不會有結果的事,常會卻步。真真正正堅持砥礪的事不多,畢竟在這個城市,堅持總是極為奢侈。
用華語學佛的人說只要念甚麼咒、甚麼經,堅持下去就有妙果。後來聽十四世達賴講解六字大明咒,他說純粹念其讀音效果不明顯,實踐六字大明咒對修心來得有效。這個也是正常,蒼蠅和蜜蜂也是一生堅持飛行,但所採的不同,志向不同、所得的也當然不同。這應該就是所謂福緣。

為「香港眾神」寫序

#青永屍
韓非子入面寫畫鬼最易、畫犬馬最難[註一],因為人人俱曾見過犬馬,反而神鬼就沒有人見過,於是畫神畫鬼,最是以意創造,然後就看大眾認同。
如是神像神明,乃是口口相傳,按神話故事而塑形而成。今日世人看關聖帝君傳,個個相似,大抵就是赤面綠袍、或捲讀春秋、或持偃月龍刀;漢地凡觀音像又一是個個相似。這對目不識丁的漁農信眾,無異是方便至極,儼然一見商標就生實信心一般,所以在明清以後,神像外觀底定,鮮有更動。
但最初的第一個神形又是怎樣出現的呢?大概就是時人按他們所知所考的事情來重塑。歷史人物,諸如車大元師,宋末將領,所以今日大圍田心車公廟中那座高聳的車公像,就是一個武臣威儀、立持金鐧;而道教神仙,有些不見經傳者,就一件鶴氅,頂上道巾。其實神明羽化,已經不拘於形相,形相只是方便凡人參拜。所以既是以意創造,如果重讀神明故事有感,為何不能用新方法重畫神明?況且能令更多人藉此認識香港故事和神明所教,應該是一件美事。
今人識字,不需單看「商標」來認神,可以從網上簡介、文章知悉神明典故,或是廟宇特色,再行參拜,重畫神明的出現壞影響的憂慮也就減少了。
第一批繪畫的有天后、三山國王、黃大仙與車公;最不為人熟悉的是潮州人敬拜的三山國王,我見化外推出三山國王之後,就吸引了不少網友查問,這無異確是一種將生活在我們附近的傳統文化再重推的一種方法。至於天后的重繪,不是化外獨創,在台灣一地,已是極極極多,大家搜尋一下「媽祖文創」,就可以看到一二。
香港人要認識香港文化,當然是從生活之中反思、沉澱與審視,其中一種激發反思的方法,就是陌生化。而化外在做的,不是憑空亂畫,而是參考文獻、掌故,也設想神明和香港的關係重畫,請多多支持,也一起延續這些植根本土的道教文化。
[註一]《韓非子‧外儲說左上》:客有為齊王畫者,齊王問曰:「畫孰最難者?」曰:「犬馬最難。」「孰最易者?」曰:「鬼魅最易。夫犬馬、人所知也,旦暮罄於前,不可類之,故難。鬼魅、無形者,不罄於前,故易之也。」

坐在停課室的校長

#青永屍
人生中能遇見誰,都是自己本身的緣份。
在以前工作的地方,有個僭建的貨櫃,就是那種工地的辦公室貨櫃,名為訓導室,實在就供學生停課。
這種「停課」教學十分古老,在學生組別較差的學校仿佛是基本配置,所為的,有時是授課員和學生有衝突,便利隔離學生容讓雙方冷靜;又有時是因為特定學生所犯之校規過多,不容許他們回到課室上課。反正所謂「訓導室」就是「問題」房間。
留在停課室的人要做甚麼?體罰早已被嚴禁,但留在停課室呆坐,又會變成讓學生休眠的「獎勵」,隨時令有些學生更主動被「罰」停課,於是在不知何年何月,就有些訓導經驗豐富的老師提出讓他們抄寫正面的文章,每天抄若干次,然後抄到某個定額就視同懲罰完成。
至於誰人看守?這些位子顯然是苦差,當然是訓導老師、新老師和課節較少的主任、副校長去看守,學校如果有餘錢,甚至會聘一些訓導助理文員專門看守,如果有代課老師,就留給代課老師去當值。
不少學校都有如此配備,只是純粹在開放日才走進學校的社會大眾,或是乖乖成長的成年人多半都不會留意到這個角落。
我已經忘了是哪一個學年。但那年的停課室,有個仁人長者長期被編在這處當值。我起初不知道這個代課老師來歷,只見老伯相貌慈祥有禮,雖然矮小但雙目烱烱,所以只要這個老師有缺文具、米高峰,我都樂於將自己的一份和他分享,漸漸就談開了。才知道他是在大型慈善機構工作的退休校長,也是考試參考書的作者,學養高,亦極有修養。只是為人低調,也不喜歡主動和諸眾授課員多聊,也沒誰知道他的來歷。
學校待代課先生很差,本身工作環境的氣氛也不友善,因此不少授課員都會善用儲下來的病假。所以這個「校長」的原有「空堂」、甚至午膳的空檔,就被指定要縱橫在各個課室與操場,也好令他接觸了全所學校的每一人。
早會的時候,我看到「校長」聽到訓導主任的演講而輕輕竊笑,那年我站在附近,也和「校長」攀談了一會兒。
「咁唔係教育喎。」他說。「係將問題推後乍喎。」
「學生不在課室、被趕出學校,甚或被『凶』到不上課,學校還可以做甚麼教育?」其實校長當過了23年校長,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在那些大型機構管理整所學校,本來我以為這種人早已沒有靈魂,也沒想到會聽到良心的聲音。
「每天抄抄抄,這些話會每天抄十幾篇,抄到個好學生出來嗎?」校長如是又問,「還是抄到懷疑入面所寫的,抄到反社會呢?」幸好那些小孩根本不會認真看認真抄寫,終歸也沒有誰真的「反社會」,頂多只是去當警察。
「做訓導輔導沒一本通書睇到老,諗下人點諗嘢,聽下學生點諗,諄諄善誘先教得好啲學生,淨係自己做完份工,累人一世又過意到咩?」
「咁唔得的,坐到都望唔到未來,更加唔想學好啦。連想返學都唔會啦。將心比己,你如果個自己生的仔日日畀老師抽走,無得上堂要無端區隔,你都唔安樂。」他好像也有這樣說過。
「校長」沒有在那學校久留,也沒有改變到甚麼,停課室的抄抄寫寫,還是像日出日落般平常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迂腐,令管理層聽不見「校長」的良言,停課室的授課員看到每日出現的怪現象,就看到習以為常。所以根本沒有半分改變。
只記得那一年畢業班的公開試前夕,「校長」的代課期完了,沒領薪也回來給學生補課。
這好像是很遙遠的事,只是偶爾在另一所學校的停課室想起。在這個年月回頭看,那間學校當然沒有進步。也難怪,根本是整個香港也難講進步,只是這些種籽很好,我沒有奢望,只求在某年某月,這份美好在某處,可以再次發芽開花。

我們與桑的距離

#散文 #青永屍
1.
以前工作的學校轉角有株桑樹。有次,一位年長的女先生採了一盒桑椹,洗淨了分發眾人,我才知道那株是桑樹。
古人養桑極是常見。種桑可以養蠶,蠶絲就是祖先時期嫘祖留給我們的寶物,於是在農戶多半認識桑。小時候讀陶詩,讀到有「雞鳴桑樹顛」之句,只是徒聞其名,未見其形。其實桑樹好像就是農家樂的一分點綴。中學時讀書講到桑基魚塘,又說甚麼魚糞利桑,蠶死利魚,說到生生不息很完美似的;後來去考察才知道,甚麼桑基蔗基魚塘,養肥植物之時,魚就會因富養化而死;如果兩者都「平衡」,養桑、養魚都不會獲利。
至於今日還有沒有桑樹?還有。只要你走路時看到地上一點點藍藍黑黑的污漬,那抬頭的就是桑樹。桑椹皮薄,也沒誰知道桑椹可吃,無人採摘,墜地化成一片深藍。
於是我不禁想,這好像沒甚麼可惜的。誰還會吃桑椹呢?也沒誰會在街上採果對罷?根本不用強辭傷春,為那些沒有人理會的桑樹寫這麼多。
2.
廣州人還會吃新鮮桑葉。南方衛視訪問廣州街市的北人,北人說,「桑葉不是給蠶吃嗎?」如果小心眼的人,就會以為北人笑廣州街坊是蟲。莫說順德人將桑葉包作餃餡,一般廣州人也會買來清炒、或是煎蛋,討個疏風散熱,是個時令菜式。
桑樹混身是寶,連樹皮也可以用來造紙,桑椹、桑樹都可以食用,韓國的桑椹酒也有供港,在百貨公司有售,只是「桑」和我們,好像總有點距離。
其實乾品的桑葉就應該更多人在不知不覺間服用過。到涼茶舖飲的夏桑菊,「桑」就是曬乾的冬桑葉。桑本來在我們生活之間出現,只是我們不太發覺。
香港無人養蠶,也沒有誰會採桑椹,也不用桑葉入藥。桑樹好像只是為我們的都市管理添麻煩。
3.
有些朋友說道在香港難伸志氣。這個是當然的。一個命運被別人掌管的地方,掌權人心胸窄小無知低智,稍有長進者都會被打壓欺負。有志難伸,這就是必然的命運。就好像在一些終日下雨的地方,哀嘆燭火會被淋熄,這應該是點燭人的問題。
這個地方的環境不斷轉變,以往新界的農夫會在田間路上採草藥,按地方的特式認識各處阡陌樹林,香港山林的竹葉、桑葉、大小飛羊葉、木棉治好了不少的人。只是都市化到某個程度,這些樹木花草,我們縱使相逢偏不識,甚至覺得他們添了我們生活的苦惱,都需除之以後快。
這麼小家子氣的地方,只要沒有人認識,縱有甚麼奇能妙用,也被人看成廢物,你說,有誰可以一伸志氣?
4.
我再沒想太多。踏著那些路上那些桑椹污漬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