獅子

1.
說到上海菜,除卻小籠包,最愛獅子頭。其實獅子頭和獅子根本無一肖似,說破了獅子頭就是一大顆很好吃的肉丸。紅燒最佳。清蒸就失色多了。佐一兩碗簡單的菜飯,端的是種價廉物美的好享受。
後來有些滬菜廚子朋友說起,獅子頭的「獅子」,那不是非洲的獅子,是舞獅表演那種北獅的獅子,我也覺得不似。他如是開導我,「我也覺得不似,只是東西來到中國,就有一種中國模式,中國套路,他們覺得獅子像這樣,千百年中國的獅子就長這樣,於是在江浙一帶的人,要風雅地為肉丸起個名,就稱之為『獅子頭』。你不用苦惱些甚麼,連海關也不會用商品說明條例來,捉拿這些豬肉裏面沒有獅子的。」


2.
我有好幾位外籍英語老師摯友——這處寫他們的事幹最穩妥,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翻成英文,他們所學的中文,也不過是些商用程度的會話,所以他們雖仍活著,寫來也不會為他們招惹麻煩——其中一個加拿大婦,來港倒有二十年,她特別鍾情舞獅,每次在街上看到獅子舞動,她就會說:「看!他們真的很像貓!(請自行以英語翻譯,下同)」、「瞧!那尾巴在動呢!」
對於見怪不怪的唐人如我,她還是老樣子的用那感嘆新奇的口吻去描述舞獅。她也曾問過我在哪兒可以看到白獅表演,她說她看過覺得特別有趣新鮮。後來我找到些照片,解釋那是特定社團喪事時才出現的「孝獅」、也稱「馬超獅」,是用三國名將馬超掛孝出征為題而設計的舞獅,她才覺得看到這種獅子,就等於看到別人的喪禮,沒繼續說要去看白獅子。
但最近看到她的社交平台,她還是用「貓」來形容她看到的獅子舞。想得仔細一點,也沒有甚麼不妥,因為我也沒有看過獅子會吃菜,也沒有看過獅子會跳梅花樁;小貓一躍,踏在神壇之上,推跌祭品的狼狽樣,或是在架子跳到沙發、飛簷走壁的在家中奔走,確是看得比較多。
這群英語老師之中,有一個伯明翰青年去過廣州教學。那兒的外省學生都用「戇豆先生」來稱呼他。他們都覺得他長相就十足那個著名演員。但其實這個老師的長相,生得頗似和英國跳水明星戴利結婚的導演Dustin Black。

3.
實在中國並沒有野生的獅子。石獅子卻有許多。古時的達官貴人府第,總愛放置一雙石獅子,一雄一雌好生氣派。石獅子又與真獅子相差甚遠。不過石獅子和龍的想象不一樣,石獅子不是憑空創作的,而是源自東漢時期,進貢給皇帝的獅子的描述,歷朝歷代逐步逐步改進而成的。這種畫法後來甚至影響日本、琉球,你看19世紀豐原國周的浮世繪,那頭獅子一樣都是不像原形的。
其實這些東西都並不稀奇。如果你喜歡看國畫,就不難發現他們並不純粹追求真實感。唐朝畫家韓幹以畫馬聞名,你去搜尋一下他的馬來看,那種不合理的肥腫,就遠不及清代西洋畫家郎世寧筆下馬匹的英武。至於是否以前的東方人就沒有畫得準確的能力?我在大學念書時也曾懷疑過,後來有電子博物館,看到韓國古人的官紳人像畫,極其細緻,栩栩如生,一者為方便他們前赴中國進貢時確認身份,二者又極是雅觀,就知道這些古人根本是「非不能也,實不為也」。
對了。有了徐悲鴻以後,中國人畫獅子就再不按所謂「傳統」,而是真的根據獅子來畫。如果用肉麻話說多一回,就是「沒有徐悲鴻,就沒有真獅子」。


4.
或者你看到這兒會說,中環的那雙銅獅不就是栩栩如生嗎?怎麼一味就說在中國土地上的都是學獅不成的假貨?這個也沒有錯的,這個地方比較特別。總有些像郎世寧那種見過世面的人出現過。所以我們也曾經有過栩栩如生的自由、有過疑真疑幻的空間、有過精深的學術、也有過竅妙的醫療服務出現過。只不過易手以後,那些沒有看過真獅子的,就說這雙獅子和他們土地上的所有石獅子不相似,就用他們的那套標準,說我們沿用的才是邪道不法。真的要徹底大改。
這個當然,中國也和世界各國一樣,有議會、也有憲法、也有選舉、也有法庭、有股票市場、有網絡。就好像,中國也有千百萬頭以意創造的石獅子。

叮嚀

1.

一直都不喜歡去盂蘭法會。一來嘈雜,二來香火薰眼,很不舒服。就算多愛看戲,那些鼎沸人聲總教人覺得坐立不安。也在小時候,感覺這些東西好像很邪門,不甚喜歡。

先慈辭陽之後,那時還未懂要去附薦——家中都是信奉耶教,連自己也是嬰孩時受時,最初還以為這些傳統法門是甚麼邪術——,但常夢到先慈報夢。報得一年半載之後,才知道有這些「門路」。所謂附薦,其實就是去佛堂寺廟簽個名字,填些資料,先人就在特定七月節的時間,有了個「牌位」,寫了先人的名字,好等先人安坐去聽佛法、聽講經。

先慈生前去天主教彌撒那短短一個小時之中,聽到神甫講道也會睡著,我猜就算有法會請來誰個大師誦經,也大抵如此。但據說附薦時先人,先人就可以收到衣包物資,於是在這些時節,還是為先慈添一個位置,好等她收得好些東西,用得著的話,好好過日子。

這幾年在為她報了名後,總是會另外化一份衣寶,好託土地公公或是遊神賢良,好好提醒先慈到來學習佛法,最起碼也領些東西回去。

2.

小時候,母親的朋友知道我習泳幾年,就問我會不會游水。這個阿姨的女兒好像也習泳有年,好像她們一家想去沙灘。

「識」,我還好像有點頭的,因為好像已能游到浮台,所以如是回答。但母親那時卻搶著說,「邊識呀」,她還有解說的,「欺山莫欺水呀,就算識都要講唔識」。我當時還沒有懂,只是尷尬地改答那個鄰里,說「我唔識游水」,然後就乖乖地吃燒賣。至於那年,好像最終也沒有去沙灘。

後來長大,姊姊告訴我萱親心思,她說「養來的兒子不是親生,若有甚麼意外,她怎麼過意得去。阿媽當時事事謹慎。」

3.

出來做工的年頭,母親已經仙遊良久了。那時候託人做事,分工前總會問,「你識唔識做呀?」聽來的只有一種答案。但著實看他們做工夫時,總有些人是不懂裝懂,甚至完全搞垮的。後來聽說,在人事部見工時,第一要訣就是甚麼都說自己懂,甚麼都說自己會做。熬過那十五分鐘之後,然後見機行事才是正途。

但在教室教學,特別是觀課時就會發現,許多人都是似懂非懂的,反正站在教壇,就開始大發厥辭,你說他們不懂教學嗎?他們都在支很高的薪水,你和他們談怎教才是穩妥學生才會吸收,他們反過來問你懂些甚麼。教得個十年八載還會去教其他人怎麼教書。

這些妙法,我似懂非懂的學了,後來面試,還是時常答些自己不懂的事。畢竟學海無涯,真正要學懂甚麼,比習泳好像更無止境。

4.

青夫人在大學時念工科。所學的並不是詩詞歌賦,也不會寫對聯分平仄,甚麼儒釋道至理,夫人當然不太懂得。甚至每次和她遊玩古蹟,請夫人讀對聯、或是看看籤文詩詞,總有兩三個字夫人會誤讀。可她懂的事可多了。有次家中的企缸堵住了。夫人看了兩看,拿電筒照了照,不兩三下就開了閥門(還是隔閘?我連那部件的名字也不識,讀者見諒),省了請師傅來的工錢和工夫。她說懂的,都是真懂,這些事騙不了人,都是些實事實功。

但她也甚是聰明,在網絡上、朋友聚會,有誰問到甚麼她專業的範疇,她不是謙虛的說不懂,就是隨便回答幾句寒暄,就好等大家講下一道題。她最懂這些人情世故。

5.

朋友介紹下,開始讀了些佛經。

於是偶有朋友來切磋心得。我也沒有甚麼拿來討論的,每有所問,答的都是常情常理。因為初學甚麼東西都不會有心得。所謂心得就得苦學鑽研,佛教萬經千典,連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也未必說得出自己能有心得,要講「懂」真的不易。當然有許多事都是邊做邊學的,學懂一點就可以從實踐中領悟更多,空談義理,所得更少。

對了。《地藏王菩薩本願經》中有談及孝義故事,也契合七月節,大家有興趣可以誦讀。

6.

可能是福緣不佳,襁緥之年已經失恃,自幼由嬸母撫養,可奈慈母亦早已辭陽。要生孝還要講些緣份。每次看到些朋友為他們的母親張羅籌謀,就甚是羨慕,也敬佩他們的不匱孝思。自己已是盡孝無路,只是北堂教訓,總是偶爾浮在心頭,故草草寫成幾隻字來懷念。

先慈感情豐富,看大戲時看到《胡二賣仔》會眼泛淚光、看《二堂放子》會感同身受,聽到劇中人說「生娘不及養娘大」,又會潸然淚下。所以每一年做附薦時,就已經特意挑些沒有戲壇的法會,好等先慈不用再傷懷。年雖久遠,但仍像先慈一樣喜歡在做家務時一邊聽曲,後來無意聽到劇中老母問其兒子,「你識唔識孝義?」也不禁戚戚。

先母和先慈都葬在教會的墳場。那兒不能化寶燒衣,於是總得要找個寺廟道觀去另行處理。焚一個衣包只消幾分鐘,那些寶牒冥鏹就盡成飛灰。只是真談盡孝,我也不太懂,因為好像燒幾多衣、誦幾多經,或是做幾多功德,那個天缺似的不孝,好像也填補不了。

方便法門

#青永屍 #隨筆

1.

每看法庭新聞就越懷疑人生。學者朋友說懷疑人生就去散步,看看人間法則;這也沒錯,但這只看到此時此刻的人心,要看千百年來天道人心,看歷史有時還會遇到假話謊言,於是還是看看些無漏佛法。

可奈佛法無邊、萬經千典,縱使你刻意找些高僧大德來點化,一時三刻也明白不了這麼多。念了四五個月的經,當然有許多不明白之處,但淨土宗高僧印光大師說「老實念佛」,就繼續隨緣念經學習好了。

有一天行到旺角的佛哲書舍,案頭的抄經本快要寫盡,就看看還有甚麼經文容易學習。然後就看到《十句經》。《十句經》真箇是方便法門,我在1983年的《鏗鏘集》就聽過一群媽姐在念,清清楚楚的聽見「朝念觀世音、暮念觀世音,念念從心起、念佛不離心」幾句,讀到眼前所見,耳根所觸者好像又重現眼前。淨土宗那些高僧所說的念經結緣,果真出現了。

到今日你要找回這些念《十句經》的媽姐應該不大可能,《十句經》也沒有甚麼說輪迴講因果的神奇道理在內,反正就是徹底地相信、真誠地從心信佛。這些簡樸的道理很易被忽視,在沒誰會信「早睡早起身體好」的世界,勸人多飲水,就已經是重拾健康的不二法門了。

台灣的聖嚴法師手寫《十句經》。

2.

還記得讀中學時,坐鄰座的同學說她最愛中文課,因為上課不用動腦筋。如是直心直受,應該是天緣所契,後來這妮子當然成為了警察配偶,過她的美好人生。這沒甚麼,不需用腦,對於某些生物來說好像很吸引,畢竟反射動作天生而成,用腦思考要點學習。

這好像也要話分幾頭,有次和老師講起,他說道有個學生,連續四十天都在飯堂點叉燒飯,好教他不用拿筷子就能夠單手飽吃一餐,空出的手就繼續拿著書來讀。這不叫不思考,這叫心無旁鶩。

莊周夢蝶、蝶夢莊周。為甚麼一個是直心直受、一個是專心致志?和他們的目標有些關係。

3.

和些孝順的朋友聊天,他們都覺得父母年紀大了後有點不可理喻。這也難怪,他們根本不擅說理,也未必有思考為甚麼要這樣做。我養母的母親,也即是外祖母大人每到雨天,就著舅父不能出門,當時我還是十餘歲,看著那四十幾歲的舅舅就乖乖地長依膝下,一點都沒有感到孝感動天,只覺得怎麼這家人沒有雨具。

後來外祖母大人辭陽,耶教喪禮會致辭悼念,才知道老年人年輕時有個兒子淋雨成病,在鄉間發燒,並無救藥而死,於是才念念不忘,每逢雨天就叮嚀囉嗦。

這些舅父深明孝義。但換了是我這種大不孝之人,應該就是每逢雨天都裝備妥當,帶母親去面對,從實證看,醫學昌明、雨具充足、身體健康,就沒甚麼好怕的。如果懷人憶子,就燒些紙錢衣包,再不就請神甫多做一台彌撒。

好些人說「新文化運動」後,這個民族進步了。這也勉強說得對,過往「君父」權威著人做某事,那些人就乖乖的做,現在權威說到,那些人會先「討個說法」,再去默默做。至於思考本、末,好像很奢侈,或者還需要二千多年的時間,才能教這個民族學得懂。

4.

或問:「《論語》不是說『學而不思則罔』嗎?那些媽姐值得學習嗎?」

大概這樣問的,已經是思而不學了。對於不識字的媽姐來說,她們的生活所求,就是身心相安,思考佛理、人生哲理,對他們來說又不是「主要目標」,再者,她們多半都不會思考這些問題,正如一般普羅百姓,都不會去研究病毒基因序列,有病時,就信任專家服藥,術業各有專攻。這根本沒有甚麼大道理,還是人情日常。

5.

說到這兒,還會懷疑人生嗎?會,因為失序成為了機制,禍福無常至極之後,只會更多人放棄思考,迷信叢生,你不禁會懷疑,每天睜眼見到的荒誕,究是醒時實在所見、抑是夢中虛無變幻。

陌生

#青永屍

金鐘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多。有位女士感慨的說了出來:「我想香港從沒這麼多人為一個陌生人悼念。」

我和她也是素不相識,設身處地如遇陌生人冒昩答訕,恐怕只會嚇壞了她。但不知怎地,覺得這句話聽起來不舒服。

如說在那天之前,我連他的名字也說不出來。現在的這朵白花,是我們永遠不會再忘記你的信物;這是陌生嗎?不。在一場一場大大小小的戰鬥之中,你和我、和你、和他、和她,看似不認識,但卻有默契地知道要做甚麼,有想法地知道,除了那條路之外,我們已經無路可行。

陌生嗎?陌生,香港,越來越陌生。這不像是我成長的香港,坐在辦公室會互相監視的一剎,會噤若寒蟬的一剎,這兒好像不是香港。除了街名依舊,眼前的似乎都是金鐘道,但一切一切都回不到當初的那天。或者是天黑了,雖然這裏也不再有火光熊熊的催淚彈,但在這兒抬頭,也再看不到晴天。

陌生嗎?不。歷史上的種族清洗有許多。以往來硬的有文革、盧旺達的明刀明槍,來軟的,看看英語新聞還在每天播放。到出了事後,我才知道戰友的真名真姓,到無可挽回時,我才發現,那種根本是親人命喪的痛心。

二百萬人來悼念?我看不只這麼少。因為在外的,雖然沒有白花,也點亮燭火,想著他的一生。

電車駛過,路上還有許多人,

你和我雖不相識,

但我們並不是陌生人。

前面的路,才是最陌生。

文王夢

[青永屍]
清晨醒來還在怕。
今早發的是一場被文字獄冤枉的夢。幸虧睜開雙眼後,這場惡夢只是一陣虛驚。

文王之夢?
得相開國八百年,當然是文王之夢,但這夜夢到的卻是羑里之夢。

這場夢很真。真得連地點、人物通通都好像是真的一樣。我夢到自己在胡忠大廈被捕,電話被盜線,因為要贖回號碼,反複之間,被誣告煽動罪。一直辯白無果、白白在走程序,找律師也沒用。因為眼前控告你的是構陷你的國家利益集團,這夢可怕得連審判也沒有,在辯白以後,就是身陷囹圄。

幸虧鬧鐘一響,雙眼睜開。夢境在我身上尚未有成真。但是我不禁想,不過是一場虛夢,尚且動魄驚心。今日面對真冤獄、在候審的人呢?是否能一睜開雙眼就夢散雲消呢?
不可能。反而每個早上睜開眼,他們就面對著這種惡夢。我只是暫時走運的人,只在夢中受驚,而義人們卻是睜開眼時,沒幾刻逃得過那些逼人的恐懼。

囚在羑里的文王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可以獲釋,也不知在獄中會受何等的凌辱,他卜了個文王卦,算到自己只能吞下自己長子的肉,才能脫難消災。聖賢尚且不免擔驚,也被迫乖違人情,今日的你和我呢?

或者你會說,老屍你千擔閒愁,幾時得休?當然,可能偷閒逃到美國的大草地上躺臥,自己漠視別人死活而貪玩貪食,或可一時避過這些壓力。但今日捕得的未是我,今日被司法系統纏上的不是我,不等於我永遠可以「脫離消災」。睜開眼的這一剎,我忽爾多發了一個夢:如果真的有一日,人人都可免於因為表達政治意見而身陷恐懼,這個地方人人都獲享自由,你說多好。

只是今日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,還有幾多個夢未被照亮?

母親節偶拾

有說香港人情淡薄。這也未免可惜。

每年的母親節,商店都會推出「母親節優惠」,仿佛總得要在母親節買點禮物送給母親。送花束?送蛋糕?我想大家也想了好一陣子。推乾就濕的母愛偉大想必大家都能體會,一個婦女要克盡母職,其實甚為艱辛,故極為可敬。

但若然平日奉母至孝,本來就不需要挑一個甚麼的母親節出來。每天都應該好好侍奉親娘。當然,在勞碌的香港,要真的做到晨昏定省根本是天荒夜談,小家庭要每天和父母見面更加不太合理,於是我們在「平凡之中找一些特別日期」來慶祝母親節、父親節也無可厚非。但這又和淡薄是非有關?

近來部分面書的朋友近來在頭像加了個「世界反恐同日」的外框,這也教我深思。我在想,尊重其他人的私人抉擇,人人享受自由,不是天賦人權來的嗎?況且,尊重別人的個人自由根本就無需刻意,真的要特別安排一天來反恐同嗎?還是應該弄一天「世界恐同日」,讓364日每人都不恐同才好呢?

話說得有點遠,還是說回母親節之上。究竟敬愛父母是一場虛禮還是由衷的真心?這才是苦惱的關鍵罷。在二十一世紀的香港,根本不必像二十四孝那種用矯情屈就(二十四孝有嚐糞、臥冰等不合理的「孝」)來取悅父母的,如果你明瞭父母心意,就如常相見,一樣都是克盡孝道。那麼,在2017年的母親節,不妨開始反省以下幾個問題:

一、我平日是不是真心知恩念恩,對自己有恩的一切(父母、恩人)有所感激?

二、平日對自己有恩的人,你有沒有「恩將仇報」?即是刻意的對他們不好?

三、平日有沒有關心自己應該關心的人?

切實反思,在未來每個太陽升起的日子,你也是個有情有義、堪足人敬的好人,不必再苦惱要買甚麼外物來宣示自己孝德可風。

童年的奢侈

小時候葵涌廣場還有模型店。那個時候,自己總不會有錢買玩具,唯一可以擁有模型的方法,就是默書滿分。而讀者不難發現我的愚魯,這些愚魯從小至今,僅有稍稍進步;依稀記得家母在那時買了一盒「青龍頑駄無」,獎勵我終於連續五次默書滿分。 具體是怎樣我倒忘記了,如果今日勉強要想起,我也沒法想起那份滿足。我不會騙說你那時怎樣睜大眼睛的渴求模型,因為那刻在悠悠中已化作依稀。

在社會做事以後,買模型好像已經不再是奢侈品,但我再沒有買模型了。在這些時日總會和自己說,就算懂砌、鉗剪還在,也沒時間上色滲線罷;更不可能找到甚麼位子放這些心頭好呢;再說,上次搬家時不就忍痛棄掉好多了嗎?還要再買嗎?

內子的同事生孩子,內子總會著我去玩具反斗城買玩具作為賀禮。每次逛的時候,我總會有點放空,那些積木、手偶、玩具槍、路軌,在今日要買還有甚麼艱難呢?為甚麼看到這些那些,再沒有童年時的興奮? 細心回想,這些年在忙碌中磨耗了想像,好像屈服了在疲憊和重複之中,漸漸就算坐上海盜船也不再開心。如果說知足常樂,我猜也不難發現為什麼自己越來越難快樂了。

人大了,玩具不再奢侈,但童心,原來才是最奢侈的那種東西。

食無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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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戰國時代,鏡頭只不過是留在一間元朗餐廳的一個角落。

一個獨身漢,中年工人,建築工。看來是紥鐵工,因為只有紥鐵工的手臂會有這麼結實粗壯的筋。他一來到這小店,就要蒸魚飯。

廚師看了看,在門後回答「無呀」。這坐在我對面的紥鐵師傅沒說甚麼,只是神情突然變得頹唐沮喪。

這些飯店的蒸魚多數都不好吃。但卻必定能賣清。因為買的人多。

是呀。獨身漢一般在上班後都不會做飯。因為做飯總得要花一大輪的工夫,得上街市買菜、煮好還得要洗碗,但那頓獨個兒吃的飯,可能不過十五分鐘。只要試過一個人生活,你就會上餐廳吃晚飯。元朗有這些點心店,每天都賣蒸飯和點心,每晚總會蒸四十份蒸魚餐售予食客,而這碟碟的蒸魚仿佛有魔力似的讓這些店門庭若市。可是,這天他來晚了,那食魚之欲就得落空。

食魚滋味是甚麼?為甚麼人們對吃魚情有獨鍾?未必是鯧肉的爽美和青衣的結實、又未必是烏頭的豐厚。大概是一家人的喜樂罷。因為獨個生活的人,很少會一頓飯吃一條大魚的。一尾魚總是一家人一起吃才好像比較像樣,再說,這些年物質豐裕了,好像沒誰家會吃過夜的菜,於是吃不完的那尾魚倘若倒掉,好像更見罪疚。於是市場經濟就為人們消災解憂,用無形的手餵飽人們的念頭。但在這些茶餐廳小飯館,人們吃到的魚,除了是小形海魚例如鯧魚外,就是「上裝」和「下裝」,即是斬好了的半份魚。陌生的某和某在不同的空間裏、甚至是不同的時間裏共享了這尾魚,在孤單和孤單中成為袍澤弟兄。

都是談食。但這幫藍領師傅其實不太講究。任那魚是清蒸的還是薑蔥蒸的、甚或是鹹檸醃下的、又或是剁椒蓋住的都好,是河魚也好海魚也好,反正他們就要吃一碟魚,有魚就比無魚好。我從沒問他們為甚麼鍾情非吃魚不可,只是推想著,吃魚好像才是家的那種感覺,齒輪似的生活,總要活得有感情才像個人。孤單的遊子,縱然沒有彈劍之聲,在外獨處,其實也是食無魚的苦命人。

好罷。回家和家人吃尾魚罷。再不然,去茶餐廳點一碟下裝,用筷子翻那魚肚白,吃一口靜靜的孤單。

雪糕

本來,糕應該是糕餅、糕點那些甜品小食的,但加了一個冰清的「雪」字,雪糕就自是不同凡響了。

舊式人譯了雪糕作「冰淇淋」,我覺得這種譯法很不美,起碼聽來沒有那種綿綿的質感。雪糕嘛,本來就應該要有一種軟柔的口感才叫正宗,「淇淋」倒沒有「糕」那份傳神。

以前在碼頭附近、學校門前,總會有富豪雪糕車,雪糕車的音樂向我們招手,販著甜軟的雪糕,柔綿、滑膩、輕清的口感當然教人一試難忘;可是這幾年回頭走近雪糕車,舔來舔去也只能吃到淡薄稀鬆,大不如前。(有些文盲寫了首歌說「食軟雪糕」,我一聽就覺得這個文盲暴殄天物,除了那雪糕筒是該「食」之外,軟雪糕只宜細細品嘗,宜舐宜舔,但絕不宜大口吞食。)

若說在家,家中還很熱鬧的時候,我們都會買一盒牛奶公司的三色雪糕回來家中,每餐飯後都嚷著要吃的。還記得那硬梆梆的雪糕,和饞嘴的兄弟姊妹神情,一同坐在沙發的無悉愁歲月,在今日回看,又好像相隔甚遠。

不知道是誰說過,賣雪糕的小販是最開心的職業。因為所有客人都是笑着和你買東西的。到我20歲的時候,在一個業餘粵曲社團,和一個玩電阮的老伯交了朋友,他對著所有人都是笑容滿面,聽他細說故事,才知道他是那些開小車賣甜筒的小販,在灣仔的學校外見證一代一代的學生成長。雪糕,為這個老伯伯扛走了許多憂愁。似乎這個傳說是沒差的,雪糕應和無愁緊扣,雪糕是為人帶來歡樂的。

內子知道我極嗜雪糕,也因為讀過一首懷舊的新詩而對雪糕磚感興趣,特意和我一起去新加坡吃雪糕三文治。南洋人較我們刻苦罷,那頂著太陽賣雪糕的小販伯伯終日未展笑顏,那賣雪糕就是快樂人的定律仿彿被打破了。但我們猜,這老年人能將事業做到今天,恐怕也早已洞破其中之趣罷,一門小吃能養活許多人吶。再說,大熱天吃冰凍的雪糕,那份樂兒豈止是「透心涼」三字可以盡寫?

物質越見充裕,雪糕就越多花樣,五花八門。用烈酒做的雪糕有之、用仙人掌做的雪糕有之、用茶來做的雪糕有之,要一一嚐透絕非易事,奇巧之中,尋常美味好像不易再見,那些簡單的年月又好像遙在天邊。在今日忙得不可開交的歲月,快樂對於營營役役的你和我來說已非觸手可及了。不如慢慢品嚐一杯軟雪糕,舀一口雪糕,在甜蜜之中放空一剎,讓腦海泛到去那美好時光。

*南方人對「雪」字總有遐想,於是在文學作品之中,常常無端寫入雪景,作品寫了點雪在其中都仿彿會添上浪漫。

賞花

香港人愛花,更特別愛到日本看櫻花,起碼,我聽到的,每個在四月嚷著要去日本的人都說是為了看櫻花。

愛看花是好事呀。看花的人多數能夠從賞花中放鬆心神,賞花令我們可以臻至一種「淡定」的神馳狀態。看到美麗的東西、無論是天工之美或是人工之美(例如工藝品、畫作、偉大的文學作品),人就能滿足自己對美好的追求。神馳於此,絕對是一件賞心樂事。

 

不知在哪年開始,有些遊日後的作家說過,日本人有賞櫻雅致,於是匆忙的華人又急急的去日本賞花。當然,真心賞花的人少,趕赴日本購物的人多,這是香港和中國人的常態罷。說到底賞花嘛,不是光有雙眼就能欣賞的。莫說花,公認人人說是人類瑰寶的名畫,例如《蒙羅麗莎》、《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(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)》,不少香港人也只是瞄兩眼就覺得不以為然,然後大步逃離博物館。去旅遊,不知從幾時開始,漸漸不是甚麼賞心樂事。

 

工業時代後,我們許多人每日都勞勞碌碌,根本沒有空閒的片刻,稍有閒暇,最想做的「娛樂」就是休息,於是,我們漸漸失去對美的需求。看到美景良辰的時候,許多人反而會有種陌生的感覺,本能告訴他們放空是奢侈的,於是他們才急著離開。看花、看海變成了件苦差,對花的愛好成了葉公雅好的神龍一樣,當真龍飛至時,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

欣賞美麗的東西,最起碼要有耐性。最少你得駐足定睛細看那些事物。但在今日,所謂的「多勞多得」卻令我們要為賞心悅目付出更多的機會成本,於是,更少人為了美而下工夫、不花時間去鑽研如何欣賞、不花時間去鑽研如何琢磨。藝術教育不受重視了,於是更多人對美醜的鑒別能力也消失了。無論「天工」還是「人工」,我們都不再有空細細欣賞了。

 

欣賞美麗的東西也得先有涵養。涵養就是修為。或者你會質疑,小朋友也愛看美的事物呀,他們有何涵養?人類的愛美是原始的,按道理這種原始的品味會一直保留。只是我們到成年,這些赤子之心就漸漸不見了,我們也會因為生活經驗、社群品味漸漸將自己的審美觀改變。(事實上不少電視台會在對白中刻意重複「某某角色很美」這種對白塑造讀者審美觀,如果你近年有看香港的電視劇就不難發現,比如高海寧演的每個角色都會有其他配角說她「好靚」;陳家樂的角色也肯定有人強調他很「靚仔」,其實如果一眼看下就是美人的那些演員根本不用如此強調,唱《Moon River》時的柯德莉夏萍不用靠別人的口強調她的美。另,追求美的過程其實也是童心的重拾,但這文篇幅有限,不一一)因為社會的改造,天然的美尚且如此難辨,漸漸,我們連人工的美也分不清。欣賞藝術品時,對藝術技法的認識、對其內容哲理的體會與玩味,這些事,聽來已經覺得十分奢侈了。欣賞美好的事物,對我們來說,是荒謬罷。

 

於是,我會再想,有幾多人真的愛看花呢?

每年香港都有花展,吸引了許多攝影發燒友前往,他們挑到最好的日照時份去捕捉花的美態,其中又有幾多人純粹愛花呢?是為了拍照上網競勝爭關注嗎?有幾多人又能從賞花中放鬆呢?又有幾多人覺得這些迫狹的公園是美景剎那呢?賞花,或者也因急躁變成了不是甚麼浪漫的雅事。

 

唉呀,是不是美麗的東西都離我們而去?我們必定要活在醜惡燥動的世界對嗎?

 

朋友們,不妨試試定下來,靜靜地站在木棉下,拾起其中一朵落花,捏開花蕊,看著棉絮翻飛,你會發現在匆忙的年月裏,這剎那很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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