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三十日

「爸爸,爸爸,二月有三十日嗎?」

「無呀,最多都係二十九號。二月通常係得二十八日架乍。」爸爸很單薄,在雨中頂著傘,拖著五歲的兒子。

「點解媽媽話二月三十日我地先會見到面?係咪真係有二月三十日架?」

「唔係架。鴻仔,你記唔記得媽媽教你數大月小月呀,攞兩個拳頭出來。」爸爸肩夾著雨傘蹲下,點著鴻仔的拳頭,一手點著指骨,「一月大、二月小、三月大」的數,兒子接著說「四月小、五月大、六月小、七月大、八月大、九月小、十月大、十一月小、十二月大」的答下去,數完還像小時候學的,拍了手。

「鴻仔,二月係得二十八日架乍,咁二月會唔會有三十日?」

「唔會。」兒子的聲音更是失落。

 

鴻仔的媽媽很聰明,起碼人人都是這麼說。而且,人人看到他們夫婦都說愛情是盲目的,總覺得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鴻仔的爸爸乾癟頹唐,也不甚長進,老實說,這男人也覺得和自己妻子不匹配。他的唯一成就,就是娶了一個美麗的太太。從來天意也是弄人的,鴻仔媽媽逃不過紅顏薄命的讖諺。這個媽媽在孩子四歲的那年離開了這對父子,搬進永生之中。

 

還記得在年前媽媽還未進醫院,鴻仔曾問過媽媽:「媽媽會不會講大話?」媽媽在撒了那個三十日的謊後,搖了搖頭,笑了笑,也知道自己的才智不會令她長留人生,令她看到兒子成長。於是她才這麼靜,看著鴻仔,將兒子烙在自己的思海。

 

鴻仔不知不覺間就進了小學念書。老師覺得鴻仔很不會自理,於是特別關心,後來老師才知鴻仔單親,也多在課後教鴻仔如何做照顧自己。鴻仔較諸其他小孩懂事,過了兩年,他覺得班主任老師蔡老師,也就是教他綁鞋帶、梳頭髮、整理衣衫的蔡老師特別仁慈,就問蔡老師:「老師,二月有三十日嗎?」

「鴻仔,當然無。二月頂多有二十九日。去年的二月不就有二十九日嗎?老師在課堂講過那叫『閏年』,除了閏年之外,二月就只有二十八日。」

「點解二月無三十日?」鴻仔衝口而問。

蔡老師說:「是人的規矩。很多東西都沒得解釋的。為甚麼有些時間我們在馬路口要望左、為甚麼有些時間我們要望右、為甚麼我們的學校信仰天主教,這些都是和人的規矩有關。老師想,二月沒有三十日,也是規矩罷。」

「二月真的沒有三十日?」鴻仔不服氣,還在問。

蔡老師揭開手冊的校曆:「你看,二月不就是得二十八日嗎?」

 

鴻仔漸漸覺得,二月不可能有三十日。但他還記得媽媽的話,也深信媽媽不會騙他。

 

但時光沒有停滯。春風匆匆吹過,鴻仔爸爸已是滿頭白髮,剛退休,沒再打兩份工了,鴻仔卻像得丰標俊灑,二十歲的鴻仔在大學,那是他媽媽生前曾任教的大學。

 

鴻仔在大學念西方歷史,特別鍾情北歐的故事。他終日在大學的圖書館流連,從北歐的神話到諾基亞的生產他都要仔細認知,這種莫名其妙的狂熱,讓他在大學的時光,看起來有點孤單。不過,這種孤單其實在這十幾年一直沒離開過他。

 

鴻仔修的課,教授也對北歐史和北歐現況很熟識,於是鴻仔課後偶爾也向教授請益。但教授這天太忙了,他決定找法子打發鴻仔。

「你知道二月有幾多日嗎?」

「二十八日,不,最多是二十九日。」

「真的?你去找找資料再答我。」

 

鴻仔不明所以,明明二月就頂多有二十九日,有甚麼資料好找呢?

 

過了一個星期,教授見鴻仔又要來請益,就再問:

「鴻仔,找到二月有幾多日嗎?」

「不就是二十八或者二十九日嘛。不信你看看日曆。」鴻仔有點斬釘截鐵。

教授嘴角笑了笑,說:「真的?我不叫你找資料嗎?去圖書館找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的資料看看再答我。」

 

鴻仔急忙跑到圖書館再找,找到一本講瑞典歷史的書,上面寫著卡爾十二世擅長數學、也敢於創新,他修改了當時的儒略曆,但如何修改,書就沒有寫。鴻仔求知心切,翻了些相關曆法改革的書。他找到一本舊期刊,刊了一篇「The Reform of the Julian Calendar」的文章,他揭到那一頁,看到一張夾在期刊的相片。他急急拿開了相片放在案頭查看文章,原來,二月在1712年開始的瑞典,真的有二月三十日。他歡喜欲狂,雙眼發光!

「原來是真的……原來是真的,原來是真的。原來是真的!」他在無人的資料閱覽室對自己講。

 

他再看看那張相片。那是鴻仔的媽媽,抱著一束花,站在水池前,相片只泛微黃,相片右下的空白位寫著「第二十屆學位頒授畢業禮攝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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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12有關二月的資料。

一個果

在這個騙術橫行的世界,我想,向大家說一個小故事。

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我們熟悉的小島。一個,每小時有兩程船來往中環的小島。島上曾經住着這麼一群老人家,一群禮佛的老婆婆。

為什麼我說「曾經」?

故事要回溯到40年前。世間還沒有那麼方便的時候、人還是面對面談話的年頭,李小龍在那個年代離開了人世,但電影業卻沒因此衰落的年代。這兒是一個工業化的香港,這群婦人很少人離開了島去香港、九龍做工廠妹、也沒有嫁進好人家,頂多是嫁進寒門。雖說生活不是優悠,可是她們自由地活在這個社區中,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島,那時候島上的風光,我沒看過說不清,但今日在山頂還有一株櫻花,春去後,人還會看到落霞。早在40年前的那個歲月,這群婦人已經結識了。

其中只有嬋姑是沒嫁人的。獨居、虔誠,每天會燒香、叩禮佛法、初一十五會禮頌《梁皇懺》。每年會有幾次盛大的齋會,鄰里畢集,好不熱鬧。

嬋姑家在村屋的地下。看起來儼然是一座佛堂。觀音高坐堂中,眼望門庭,來嬋姑家的,入門便會叩拜,嬋姑居處,就在觀音像之後,而每到黃昏,嬋姑就會虛掩其門。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參拜,來者盡是主婦,有些是帶著孩子的,但他們都知道,嬋姑沒有收入。

參拜過後,主婦們會給嬋姑一些錢。嬋姑會在神枱拿幾個在街市買來的果,還給「善信」。「攞果個去啦。」嬋姑如是說。「善信」總有默契地拿起生果叩謝堂上娘娘。「善信」恭敬地拿走那個果,飲罷嬋姑的那杯茶。不知不覺,二三十年就這樣隨風而過。

好姐的男孫已經十六七歲了,但好姐仍記得有這麼一座「佛堂」。好姐在口袋拿了一張一百元給孫兒,吩咐:「去佛堂攞一個果黎。」好姐催促狐疑的男孩:「去啦,快啲番。」

經過街市、超級市場、生果舖、剛營業的甜品店,好姐的孫看到了閘旁的觀音。「阿明仔你黎左呀?真乖,真乖。」可是明仔一直覺得這是個騙局,嬋姑是個騙子,所以從來都是沒叩也沒拜,今日也一樣,只是如實地將婆婆的一百元端給嬋姑。「攞個果畀婆婆啦,話佢聽隻腳唔好就唔使特登黎啦,有心就得,乖,明仔真乖。」

明仔一步一步行回家,悶得發慌的他數著數著:七百五十六步。嬋姑放下佛珠,扶著神枱、氣喘的站起身,向觀音鞠躬,希望觀音收納剛才為好姐念畢的七籌「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」的佛號。

明仔拿著分明是十元一份的三個橙,走回家。放在餐桌。但這三個橙不像以往一樣由好姐呈到神枱拜過去分掰,而是長放在餐桌上了。

好姐沒福氣收到觀音的祝福,忽爾又劇痛,原來不聽使的左身好像更不聽使了。復發了。不久好姐就隨觀音蓮駕西去,起碼,主持喪事道士們拿著那些道牒如是的告訴好姐的家人,告訴明仔的。

嬋姑也有來到殯儀館,帶著佛珠。在三鞠躬後,拖著龍鐘的身軀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在明仔媽媽的手。嬋姑眼中沒有淚影、面上也沒反分哀愁。她只是寂寞地坐在靈堂的西角望著好姐的遺照。明仔還是鄙視著嬋姑,因為他不知道那信封藏的卻是好姐獻佛的大部分花果金。葬體以後,明仔也沒再見過嬋姑了。

一年過去。今年不與舊年同,領走祭果的老人越見零落,而齋宴也好像停辦了,香火當然冷清。嬋姑在佛堂煮不了齋,又跪不上跪墊了。嬋姑看看那鏽跡斑斑、空空如也的嘉頓餅乾盒,盒子只剩五六張鈔票,她也忽爾覺得安心。

這夜,佛堂不像往日一樣在黃昏關門,斜陽在佛堂帶走嬋姑。嬋姑睡著似的離開了塵寰。

夜了,巡警看到沒關上拉閘的佛堂,連油燈也枯滅了,才發現嬋姑的遺體。佛堂前的那個果玷了塵,也沒人再碰、更莫論拿回家。神枱果漸漸乾癟,再沒法承著街巷間的人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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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《一個果》Angryangry繪,2015十二月)

地下鐵一隅

[副刊]

車廂裏。年輕人坐著。
到站。許多人都湧入車廂,剛才僅餘的兩三個空位都坐滿了人。
一個婆婆倚在玻璃。

年輕人拍拍婆婆。
婆婆說:「阿婆隻腳無力,唔使坐啦。坐左好多時候都要好耐先起到身。我兩個站之後就落車,你有心。」
年輕人也沒說甚麼。走到車門的另一邊。婆婆到後來也沒有坐,也是如她所說的,在兩個站後下車。

那個座位,結果,任誰也沒有座,當然,也沒有人將此情此景拍下來。因為,沒甚麼值得批鬥的,也就再沒有人留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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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話一則

從前,有一個王子很仁慈,相信大愛能夠打動人心。他常常照顧城內的人。他死後人們為他立了一個雕像,雕像上鑲滿寶石、瑪瑙、黃金,他的靈魂就住在入面,人人都叫他快樂王子。

城,在那個年頭被攻陷,大盜洗劫後,人們生活就不再開心。城內的人互不信任,大家生活就越來越差了。但雕像不會動,王子也無計可施。

 

忽然有隻白鴿飛來,向王子說:「王子、王子,城內的人沒房子住,我想到了一個辦法,但卻沒有錢執行啊,你可以幫幫我嗎?」

「可以怎幫?」

「我想那你腰間的那塊黃金皮帶扣,賣掉的錢就應該夠人們安居了。」

「好,反正人們這麼慘。」王子慢慢地說。「你拿去周濟他們吧!」

 

白鴿就啄掉王子的那塊黃金。飛到市內了。

三日後,白鴿飛來再找王子。

「王子王子,城內的人受塞車之苦啊。我想到可以為他們築鐵路,那麼他們就不用堵車了!你可以將你配劍的那琉璃送給市民嗎?我是為他們好的!上次你幫過他們,他們很感激呢!」

「好,反正人們這麼慘。」王子說。「你拿去周濟他們吧!」

白鴿就啄掉王子的那顆琉璃。飛到市內了。

一周過去了,白鴿又再飛來找王子。今次白鴿看起來有點不同,有點胖。

「王子王子,機場的跑道不夠用了。我們可以用錢起一條新的方便百姓,我已經計算過,拿你的白銀盔甲和皇冠,就夠令他有新跑道了!」

「好罷,反正人們還是這麼慘嗎?」王子說,白鴿點點頭。「好罷,你拿去周濟他們吧!」

白鴿就啄掉王子的那白銀盔甲和皇冠,雕像裸出了大理石的健碩身軀,而王子身上,就只餘下雙眼的藍寶石、翡翠褲子和琥珀長靴。白鴿連忙稱王子仁慈,就飛到市內了。

 

「王子王子」肥白鴿喚。「城內有個小胖子在家窩了九年,不見天日,很可憐呀。你可以救救他嗎?」

「城內還有淒慘的人嗎?還是小孩來的。但我身上已無東西可以給他了。」

白鴿問也不問,啄盲王子,奪走那雙藍寶石。

小胖子收到一顆藍寶石後,向戴了一頂鐵頭盔的肥鴿說,「你怎麼這樣蠢,王子有兩隻眼,你只拿一隻我怎夠花!」就帶自己的婆婆,鄰家的陳姨姨和左老師,怒沖沖到去雕像,打算搶走早被肥鴿收起的藍寶石。

小胖子在雕像衛兵面前哭,吸引了衛兵的注意。左老師說:「你地整喊細路!扣你二百分!」,接著就唱「今天我⋯⋯」感化衛兵。那些衛兵見如此怪狀,就變得不知所措。婆婆和陳姨姨就乘亂衝到雕像前面,但她們脫不下王子的褲子、也剝不掉王子的長靴,陳姨姨就情急智生,猛力一推,將王子推倒,摔碎王子的靈魂,剝下那值錢的寶物。

婆婆說:「你真蠢!大理石也不便宜的,能拿為什麼不拿?」但村內的人聽到了胖子一家要搶寶物,也湧到雕像處,四個大媽在爭王子的頭,五個叔台在搶王子的手。

 

然後,也再沒有然後。

西鐵速寫

一個胖胖慈厚的媽媽,很擔心那大概是上幼稚園的女孩的學習情況。在一個附近總有人說普通話的環境——元朗的西鐵上用粵式普通話問:「禾憫朱那呀?」

「去你的」那小女孩無邪的逐個字道,掀起花邊裙唱起幼稚園教的普通話歌。這個女孩大概不知自己說甚麼。

「唔好嘈啦,就落車啦。」胖媽媽轉講廣東話,但她還未展愁眉。

女孩搖著媽媽的手,「媽媽、媽媽,我地係咪錦上路落車呀?」她伏倚在媽媽腹前。「那嬸嬸無位坐呀。我地使唔使讓座呀?」

「靜啲啦,你坐定定讀呢幾句普通話,一陣補習老師問到,你又唔識。」說到補習老師,那孩子的笑容消失了,背向媽媽,唱起英文歌來。這媽沒再叫女兒別嘈,車廂依舊一片嘈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