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欺凌源自一張照片

故事發生在一所中產階級趨之若鶩的第一組別名校。同樣是名校,這間名校就像熱刺一樣,一直都呆在英超、一直都沒上過榜首,但能在英超,已經是「精英」,難免有些香港精英階層的習氣。為免對故事的相關者做成傷害,以下故事角色俱用不相關英文字母表示。

女生A、中六,眼看要畢業了。但卻出了事。

這天是陸運會。在極無聊的守門崗位,協助負責紀律的兩個文弱領袖生男生們望著電話笑著。在記錄室監督比賽成績輸入的E主任正要溜出去星巴克買咖啡喘口氣時,他就和這兩個品學兼優的領袖生套近。手機屏幕是一張合照。一張女生A和她的學弟情人B的合照。只是這兩個孩子都沒穿衣服,而女生A也和所有被偷拍的人一樣,是唯一一個沒有望著白拍鏡頭的相中人。女生A在照片中佔了很小的角落,但相片採光正常,一清二楚。

 

學弟B這種自戀並不稀奇,在虛無的互聯網交友世界之中,連父母彌留也是小學生的直播內容,將初夜放進社交網站,只不過是小菜一碟。

只不過隨之而來的事並不是「小菜一碟」四字輕描淡寫。E主任之所以當上主任,並不是擁有能幹的行政能力或是教學優異,只不過是比公務員更官僚,在排隊中不犯錯跟守則,於是他如實上報上司,校長也看了相片,著令學生培育副校長與訓輔兩主任召開小組處理。

會議談了兩、三個小時,得出一個要到A家家訪的結論。但在兩三個小時的會議前一天,這張照片已經早在整個學校的各個群體張揚了。管樂團看過、田徑也當然已經傳閱,連圖書館管理小組的同學也好像知道些什麼似的。

時間一拖,那些看圖作文的發酵就必然開始。

版本甲,A和B上床活春宮,然後B拍了照。

版本甲點一,A勾引B偷嚐禁果。

版本乙,B在陸運會第一日失了獎,A「送上門」安慰他。

甲乙丙丁戊己庚辛,五花八門,當然還有不同的相片版本。反正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。如果你糊了名,還以為是忽然一周的報導文章。但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版本,就成了這群精英對另一個精英的欺凌。

由社工、班主任和輔導老師組成的聯合家訪,敲到A的門口,他們被迫要犧牲自己的陸運會補假去撲滅「危機」。門外右邊的揮春工整的寫著「一本萬利」四字,一本萬利,即是生意有十的四次方收益,但現實上的十的四次方,就只會出現八卦與醜聞有這種傳播速度的。

中產階級父親不在家,母親到開門之後的半小時才弄清楚自己的千金有男朋友。她說自己家教森嚴,從沒批准自己女兒談戀愛。講了四十五分鐘,女兒還只是在房間裡頭,沒有出來。

不過這也是極難為的。剛踏進十八歲,就遇上了生命中必會遇上的人渣,而且還不能公開說句「覺得自己很傻很天真」就一筆勾銷,還有半年校園生活要面對呢。

退學?還欠半年就考公開試了,父母不許的;回校?其他人怎看?但不上課就換來教育局缺課組家訪和控告,學校最怕麻煩,於是就「家校合作」了一下,女生A在老師應承會陪伴下回校上課。

另一邊廂,訓導主任也用了她和學生的「友誼」勸了男生B將相片下架,也私下的叫同學不要討論,這故事好像壓下了。沒有家長要掀民事訴訟、也沒誰說要投訴學校。

只是在操練小組討論的時候,沒有同學願意與A分享筆記,勉強同組還可以,虛偽地問一號同學你的意見也可以,但一起午膳就不可以了。一張照片,將一個本該「正常」的學生打成異類。A離開練習房後,偶爾也會成為其他同學的話柄,當然也有人會評述其身材、也有人講起這對小鴛鴦分手的小八卦、也有人編這小女孩有甚麼癖好的八卦出來,涼薄而且難聽。A沒聽到嗎?當然或多或少聽到,可能在教員室裏講的八卦她聽不到罷,但可以怎樣回應。還好,這小妮子算堅強,依然裝著沒事似的回校,但她這半年,被看著也覺得不慣。

後來文憑試放榜,她考進了教育學院,教育學士課程,即是讀畢可以當老師的那種。讀了一年,她覺得老師是人世間最虛偽的東西,起碼,她在自己的網誌是這樣寫的,於是,她考了個好的GPA,轉到科大,改名,然後走進下一章。

女生A不是特殊學習需要學生。但一樣受人欺凌。她做錯了甚麼?大概就是活在一個性禁忌處處的保守世界之中。

當然,美國電視劇《漢娜的遺言》也有類似的劇情,你或會說,開放如美國,一樣有這些欺凌情況。這樣說也沒甚麼錯。因為根本,欺凌就根植在所有人的心底,人人都會有排斥「弱者」的天然原始欲望,只不過這個「弱」是怎樣界定,就和社會環境因素有關。

這個故事的弱,怎說也說不出來。或許是所謂的「破了戒」,於是就令A成了異類。異類,也就是數量上絕對少數的「非我族類」,於是欺凌就因此發生。

這種欺凌可以禁絕嗎?還得說回我們香港的性教育。但必先強調,任何性教育亦無法令學生不進行婚前性行為,因為教育不過是勸說講解,頂多都是威嚇,根本沒有強制方法去令所謂合符舊社會道德的萬全方案。

今日香港的性教育還是諸多禁忌。我們只能講到原始的交配。同性戀不能討論、性濫交的利弊不能討論、甚麼時候有性行為、有性疑問向誰請教,這些疑竇一一還在學生身上。他們唯一可能求知的途徑,就是上連登化一個帳號別名問問其他疑真疑幻的明燈。在無知之中,有人選擇恐懼、有人選擇探險,A和B就選擇了親身試一試。

「試一試就是錯了嗎?不。不全錯。如果沒拍照,誰知你們試了。」這句話,真的是從一個老師口中說出來的。這叫開明嗎?不,我覺得是在傷口撒鹽。因為正確的性教育,根本不是如此。

所謂正確的教育,是教授學生知識、技能、態度上的長進;不是教學生取巧、更不是藉機奚落學生,加入成為欺凌者的一份子。這樣講好像有點離地,但本來作為教育界的一員,秉持正道,才是唯一可為的事。在我們的日常之中,應該要共同爭取全面討論性教育的空間;也當然要老師有胸懷有眼界,與學生討論,慢慢移風易俗,這才有改變的曙光。

A受到的欺凌,只因為她和他走進了你和我平時覺得的禁忌圈,令A找到一個不合理的解決方法。就是離開原有社群,忘記,然後才能脫離欺凌。這教我想起2012年黃偉文填的一首詞,C All Star主唱的《少數》。裏面的歌詞這樣填「誰也在這一生某段落做過少數/誰都知呼天不應那種冷漠殘酷/誰一個漂亮轉身之後做了多數/又會能待那孤軍更好」。在這刻煽情的說句,如果能夠「易地而處」想一想,如果是自己像A一樣遇上了少不更事的B,你會希望你的師長同學這樣冷待自己嗎?會喜歡被人投以古怪目光嗎?

 

好了。這是不折不扣的集體欺凌,由上至下的一種集體欺凌。你或者會好奇問我,為甚麼B不是受害者。故事到現在,B好像沒有被譏笑過,反而有人覺得他能和學姐來一記,是一件快樂的事。在今日光怪陸離的道德觀和價值觀中,你根本是難以預估何時為被打成「少數」。有一天,你或會發現,誠實可能在香港就成為被欺凌的對象;或者又有一天,正直一樣會被整個環境集體欺凌,只要人和人之間,有排斥和敵意心理、有那種欺壓弱者而獲取成功感的快感,那麼,人就會自然面對欺凌,只爭是誰受害,哪個社群是加害人。

 

一張相片的確是小事。事幹也不過是一些小八卦,不過這些隨便錯手,就令A的世界從此變異。文章寫到這兒,我也不知道更能多講甚麼,再講也好像於事無補,只求有心的同志大家都明白,欺凌都在一念間。

在之後的文章,我會再寫寫一些如何終止「欺凌」的我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