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花

#青永屍
說到杏花,不少人會想到那個會被海水淹沒停車場的大型屋苑。杜牧的詩「借問酒家何處有、牧童遙指杏花村」簡直是家家傳誦。小時候讀到這句,心中想像著一條開盡杏花的小農村,大抵就是點點白花、繁花似錦的人間樂土。
杏花村和杏花邨,當然沒有關係;即如原稱鹹田的藍田,也和「藍田日暖玉生煙」的陝西藍田縣無關,兩者俱只是文人美化香港地名,取一個古雅典故來置換原來名字。還有人會把銀杏和杏混淆,就好像有些人總是分不清青永屍和施永青一樣。
至於為何無端說到杏花,當然也和準備教材有關。其中一種教學法叫「直觀式教學」,大概是拿出實物,讓學生直接看到觸到嗅到,從而仔細觀察,加深印象。曾經見過一場教學示範,講鐵杵磨針,那個老師就確實去五金店買了二十根鐵棒,交予學生,蔚為奇觀。我當然沒有這麼大的勇氣,畢竟今日依樣葫蘆的話,必然會瓜田李下被羅織為派發攻擊性武器。
但為了教葉紹翁的《遊園不值》,就找了些杏花的資料。紅杏春色,乍看好像是活潑的美景。在網絡搜尋杏花,當然盡是杏花邨有市民染上肺炎的消息。至於真是一枝紅杏,又找不到甚麼。直接找紅杏,就換來一堆無聊的八卦娛樂新聞。杏真的離我們這麼遠嗎?
每年的試題,老套的總會出現「杏壇中學」幾隻字,孔子講學杏壇的傳說,令我們這個行業都似乎離杏不遠。而於行醫的又有杏林,杏不應該就在我們生活附近嗎?
後來一直找,最和我們相近相關的,就是潤肺生津的南北杏。他們是製過的杏籽,又和我們吃的烤杏仁不同(那種是扁桃仁,又和中藥桃仁不同的)。簡單來說,我們在香港的郊外,根本看不到杏花。除了特意在花墟訂購,否則在香港,根本沒幾多人會真的見過實物的杏花。
再仔細想,住杏花邨的人也多半沒見過杏花,香港人,也只曾聽過杏花的名字,想到的就是港島大型屋苑,也沒有真的會想到,哪一種花才是杏花。
這問題當然不大。不認識某種生物對人生影響極微。杏花不在我們淡淡的流水生活出現,也並非甚麼不幸。有些樂觀的人會說:我們雖沒有杏花,但有杏花邨嘛。撇除這種自欺欺人的傻勁,定下心來想,既然杏花只活在溫帶,來不了,也是他自己的造化。
就算退一步用「樂觀」的那種想法來說,在我們的歷史中,本應被記住的,不單只是大型屋苑杏花邨,而是「杏花樓」。那座位處水坑口街,孫中山策劃起義的杏花樓、何啟高談臨時政府應當如何的那座杏花樓。那記載我們在革命波瀾的建築早已拆卸,如果我們的記憶會構成歷史,這段歷史早已消失。
而且談歷史在今日好像不合時宜,搜索杏花的意義,大概空餘下是樓價的高低。於是世間只有杏花邨的市價、品牌名叫杏花樓的甜品糖水店,和那些僅在文字出現、不明所以的杏花意象。

隨筆一則


#青永屍
今晨大家都風傳那句「致一直還在堅持的人」的感人句子,令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關於「堅持」的故事。
第一個故事來自家叔。叔父大人在退休前是皇家警察,那個時候還不用中學畢業就能入職的年頭,令家叔和今日的那些識字量相差無幾。他雖非目不識丁,但也是相差無幾。他這種行業的人如果說有甚麼堅持,簡直是難能可貴了。而確實我也沒在他身上看到有甚麼是堅持做到的,除了每朝刻意趕在最早的時間,去座頭拿《am730》。
至於為何要拿《am730》,他就說專欄好看;我說寫得好的是A觀點、次一等的是B觀點,為甚麼有好的不看,反而要看三流的文章呢。他沒有回答,實在他也沒有看,只有揭揭翻翻,自從喜歡歌頌叔父那行業的林屈氏不寫之後,他好像一拿回家就摺疊起來,我們是留給菜汁、廚餘和魚骨讀報的了。
但這個拿報紙的堅持,他一直都沒有放棄。連堂姊大人動手丟棄所有報紙,三令五申的說以後外用桌墊,他還是繼續堅持。
另一個故事的主人翁是朱師傅。名為師傅,但他不是技工,他也是一個教書先生。只是退休後偶爾在社團玩粵曲,樂師之間互稱師傅,於是就有如是稱呼。
朱師傅和我特別投緣,也會詩文唱和,但他沒有堅持每天做運動、每天練阮咸,也沒有看報紙的習慣。他的古詩和文章寫得極尋常、玩音樂也很一般;人可是極為謙和正直,路見不平,他會仗義執言,也樂於排難解紛。
有一年的歲末朱夫人邀我去吃飯,朱師傅住在古老的公屋屋邨,還有天井的那種,他的家沒有關門,就像我們以前一種,鐵閘即是一個通風口。他的家也有一疊疊的紙,只是都宣紙。那些寫好的就捲著,重重疊疊,也有一書櫃之多。
「無他,不每日寫就會寫不好。」說來極是尋常,這也確是一個尋常道理。朱師傅年紀漸大,雖無書法家之名、也不參展,但每個字端正氣派,鐵骨錚錚,他每天就在自己的字之中找到和顏真卿的聯繫。他好像在前年還有粵劇演出,至於習字,他還是每天在寫。
回想自己也很容易放棄,看到盲目投入也不會有結果的事,常會卻步。真真正正堅持砥礪的事不多,畢竟在這個城市,堅持總是極為奢侈。
用華語學佛的人說只要念甚麼咒、甚麼經,堅持下去就有妙果。後來聽十四世達賴講解六字大明咒,他說純粹念其讀音效果不明顯,實踐六字大明咒對修心來得有效。這個也是正常,蒼蠅和蜜蜂也是一生堅持飛行,但所採的不同,志向不同、所得的也當然不同。這應該就是所謂福緣。

為「香港眾神」寫序

#青永屍
韓非子入面寫畫鬼最易、畫犬馬最難[註一],因為人人俱曾見過犬馬,反而神鬼就沒有人見過,於是畫神畫鬼,最是以意創造,然後就看大眾認同。
如是神像神明,乃是口口相傳,按神話故事而塑形而成。今日世人看關聖帝君傳,個個相似,大抵就是赤面綠袍、或捲讀春秋、或持偃月龍刀;漢地凡觀音像又一是個個相似。這對目不識丁的漁農信眾,無異是方便至極,儼然一見商標就生實信心一般,所以在明清以後,神像外觀底定,鮮有更動。
但最初的第一個神形又是怎樣出現的呢?大概就是時人按他們所知所考的事情來重塑。歷史人物,諸如車大元師,宋末將領,所以今日大圍田心車公廟中那座高聳的車公像,就是一個武臣威儀、立持金鐧;而道教神仙,有些不見經傳者,就一件鶴氅,頂上道巾。其實神明羽化,已經不拘於形相,形相只是方便凡人參拜。所以既是以意創造,如果重讀神明故事有感,為何不能用新方法重畫神明?況且能令更多人藉此認識香港故事和神明所教,應該是一件美事。
今人識字,不需單看「商標」來認神,可以從網上簡介、文章知悉神明典故,或是廟宇特色,再行參拜,重畫神明的出現壞影響的憂慮也就減少了。
第一批繪畫的有天后、三山國王、黃大仙與車公;最不為人熟悉的是潮州人敬拜的三山國王,我見化外推出三山國王之後,就吸引了不少網友查問,這無異確是一種將生活在我們附近的傳統文化再重推的一種方法。至於天后的重繪,不是化外獨創,在台灣一地,已是極極極多,大家搜尋一下「媽祖文創」,就可以看到一二。
香港人要認識香港文化,當然是從生活之中反思、沉澱與審視,其中一種激發反思的方法,就是陌生化。而化外在做的,不是憑空亂畫,而是參考文獻、掌故,也設想神明和香港的關係重畫,請多多支持,也一起延續這些植根本土的道教文化。
[註一]《韓非子‧外儲說左上》:客有為齊王畫者,齊王問曰:「畫孰最難者?」曰:「犬馬最難。」「孰最易者?」曰:「鬼魅最易。夫犬馬、人所知也,旦暮罄於前,不可類之,故難。鬼魅、無形者,不罄於前,故易之也。」

坐在停課室的校長

#青永屍
人生中能遇見誰,都是自己本身的緣份。
在以前工作的地方,有個僭建的貨櫃,就是那種工地的辦公室貨櫃,名為訓導室,實在就供學生停課。
這種「停課」教學十分古老,在學生組別較差的學校仿佛是基本配置,所為的,有時是授課員和學生有衝突,便利隔離學生容讓雙方冷靜;又有時是因為特定學生所犯之校規過多,不容許他們回到課室上課。反正所謂「訓導室」就是「問題」房間。
留在停課室的人要做甚麼?體罰早已被嚴禁,但留在停課室呆坐,又會變成讓學生休眠的「獎勵」,隨時令有些學生更主動被「罰」停課,於是在不知何年何月,就有些訓導經驗豐富的老師提出讓他們抄寫正面的文章,每天抄若干次,然後抄到某個定額就視同懲罰完成。
至於誰人看守?這些位子顯然是苦差,當然是訓導老師、新老師和課節較少的主任、副校長去看守,學校如果有餘錢,甚至會聘一些訓導助理文員專門看守,如果有代課老師,就留給代課老師去當值。
不少學校都有如此配備,只是純粹在開放日才走進學校的社會大眾,或是乖乖成長的成年人多半都不會留意到這個角落。
我已經忘了是哪一個學年。但那年的停課室,有個仁人長者長期被編在這處當值。我起初不知道這個代課老師來歷,只見老伯相貌慈祥有禮,雖然矮小但雙目烱烱,所以只要這個老師有缺文具、米高峰,我都樂於將自己的一份和他分享,漸漸就談開了。才知道他是在大型慈善機構工作的退休校長,也是考試參考書的作者,學養高,亦極有修養。只是為人低調,也不喜歡主動和諸眾授課員多聊,也沒誰知道他的來歷。
學校待代課先生很差,本身工作環境的氣氛也不友善,因此不少授課員都會善用儲下來的病假。所以這個「校長」的原有「空堂」、甚至午膳的空檔,就被指定要縱橫在各個課室與操場,也好令他接觸了全所學校的每一人。
早會的時候,我看到「校長」聽到訓導主任的演講而輕輕竊笑,那年我站在附近,也和「校長」攀談了一會兒。
「咁唔係教育喎。」他說。「係將問題推後乍喎。」
「學生不在課室、被趕出學校,甚或被『凶』到不上課,學校還可以做甚麼教育?」其實校長當過了23年校長,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在那些大型機構管理整所學校,本來我以為這種人早已沒有靈魂,也沒想到會聽到良心的聲音。
「每天抄抄抄,這些話會每天抄十幾篇,抄到個好學生出來嗎?」校長如是又問,「還是抄到懷疑入面所寫的,抄到反社會呢?」幸好那些小孩根本不會認真看認真抄寫,終歸也沒有誰真的「反社會」,頂多只是去當警察。
「做訓導輔導沒一本通書睇到老,諗下人點諗嘢,聽下學生點諗,諄諄善誘先教得好啲學生,淨係自己做完份工,累人一世又過意到咩?」
「咁唔得的,坐到都望唔到未來,更加唔想學好啦。連想返學都唔會啦。將心比己,你如果個自己生的仔日日畀老師抽走,無得上堂要無端區隔,你都唔安樂。」他好像也有這樣說過。
「校長」沒有在那學校久留,也沒有改變到甚麼,停課室的抄抄寫寫,還是像日出日落般平常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迂腐,令管理層聽不見「校長」的良言,停課室的授課員看到每日出現的怪現象,就看到習以為常。所以根本沒有半分改變。
只記得那一年畢業班的公開試前夕,「校長」的代課期完了,沒領薪也回來給學生補課。
這好像是很遙遠的事,只是偶爾在另一所學校的停課室想起。在這個年月回頭看,那間學校當然沒有進步。也難怪,根本是整個香港也難講進步,只是這些種籽很好,我沒有奢望,只求在某年某月,這份美好在某處,可以再次發芽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