獅子

1.
說到上海菜,除卻小籠包,最愛獅子頭。其實獅子頭和獅子根本無一肖似,說破了獅子頭就是一大顆很好吃的肉丸。紅燒最佳。清蒸就失色多了。佐一兩碗簡單的菜飯,端的是種價廉物美的好享受。
後來有些滬菜廚子朋友說起,獅子頭的「獅子」,那不是非洲的獅子,是舞獅表演那種北獅的獅子,我也覺得不似。他如是開導我,「我也覺得不似,只是東西來到中國,就有一種中國模式,中國套路,他們覺得獅子像這樣,千百年中國的獅子就長這樣,於是在江浙一帶的人,要風雅地為肉丸起個名,就稱之為『獅子頭』。你不用苦惱些甚麼,連海關也不會用商品說明條例來,捉拿這些豬肉裏面沒有獅子的。」


2.
我有好幾位外籍英語老師摯友——這處寫他們的事幹最穩妥,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翻成英文,他們所學的中文,也不過是些商用程度的會話,所以他們雖仍活著,寫來也不會為他們招惹麻煩——其中一個加拿大婦,來港倒有二十年,她特別鍾情舞獅,每次在街上看到獅子舞動,她就會說:「看!他們真的很像貓!(請自行以英語翻譯,下同)」、「瞧!那尾巴在動呢!」
對於見怪不怪的唐人如我,她還是老樣子的用那感嘆新奇的口吻去描述舞獅。她也曾問過我在哪兒可以看到白獅表演,她說她看過覺得特別有趣新鮮。後來我找到些照片,解釋那是特定社團喪事時才出現的「孝獅」、也稱「馬超獅」,是用三國名將馬超掛孝出征為題而設計的舞獅,她才覺得看到這種獅子,就等於看到別人的喪禮,沒繼續說要去看白獅子。
但最近看到她的社交平台,她還是用「貓」來形容她看到的獅子舞。想得仔細一點,也沒有甚麼不妥,因為我也沒有看過獅子會吃菜,也沒有看過獅子會跳梅花樁;小貓一躍,踏在神壇之上,推跌祭品的狼狽樣,或是在架子跳到沙發、飛簷走壁的在家中奔走,確是看得比較多。
這群英語老師之中,有一個伯明翰青年去過廣州教學。那兒的外省學生都用「戇豆先生」來稱呼他。他們都覺得他長相就十足那個著名演員。但其實這個老師的長相,生得頗似和英國跳水明星戴利結婚的導演Dustin Black。

3.
實在中國並沒有野生的獅子。石獅子卻有許多。古時的達官貴人府第,總愛放置一雙石獅子,一雄一雌好生氣派。石獅子又與真獅子相差甚遠。不過石獅子和龍的想象不一樣,石獅子不是憑空創作的,而是源自東漢時期,進貢給皇帝的獅子的描述,歷朝歷代逐步逐步改進而成的。這種畫法後來甚至影響日本、琉球,你看19世紀豐原國周的浮世繪,那頭獅子一樣都是不像原形的。
其實這些東西都並不稀奇。如果你喜歡看國畫,就不難發現他們並不純粹追求真實感。唐朝畫家韓幹以畫馬聞名,你去搜尋一下他的馬來看,那種不合理的肥腫,就遠不及清代西洋畫家郎世寧筆下馬匹的英武。至於是否以前的東方人就沒有畫得準確的能力?我在大學念書時也曾懷疑過,後來有電子博物館,看到韓國古人的官紳人像畫,極其細緻,栩栩如生,一者為方便他們前赴中國進貢時確認身份,二者又極是雅觀,就知道這些古人根本是「非不能也,實不為也」。
對了。有了徐悲鴻以後,中國人畫獅子就再不按所謂「傳統」,而是真的根據獅子來畫。如果用肉麻話說多一回,就是「沒有徐悲鴻,就沒有真獅子」。


4.
或者你看到這兒會說,中環的那雙銅獅不就是栩栩如生嗎?怎麼一味就說在中國土地上的都是學獅不成的假貨?這個也沒有錯的,這個地方比較特別。總有些像郎世寧那種見過世面的人出現過。所以我們也曾經有過栩栩如生的自由、有過疑真疑幻的空間、有過精深的學術、也有過竅妙的醫療服務出現過。只不過易手以後,那些沒有看過真獅子的,就說這雙獅子和他們土地上的所有石獅子不相似,就用他們的那套標準,說我們沿用的才是邪道不法。真的要徹底大改。
這個當然,中國也和世界各國一樣,有議會、也有憲法、也有選舉、也有法庭、有股票市場、有網絡。就好像,中國也有千百萬頭以意創造的石獅子。

叮嚀

1.

一直都不喜歡去盂蘭法會。一來嘈雜,二來香火薰眼,很不舒服。就算多愛看戲,那些鼎沸人聲總教人覺得坐立不安。也在小時候,感覺這些東西好像很邪門,不甚喜歡。

先慈辭陽之後,那時還未懂要去附薦——家中都是信奉耶教,連自己也是嬰孩時受時,最初還以為這些傳統法門是甚麼邪術——,但常夢到先慈報夢。報得一年半載之後,才知道有這些「門路」。所謂附薦,其實就是去佛堂寺廟簽個名字,填些資料,先人就在特定七月節的時間,有了個「牌位」,寫了先人的名字,好等先人安坐去聽佛法、聽講經。

先慈生前去天主教彌撒那短短一個小時之中,聽到神甫講道也會睡著,我猜就算有法會請來誰個大師誦經,也大抵如此。但據說附薦時先人,先人就可以收到衣包物資,於是在這些時節,還是為先慈添一個位置,好等她收得好些東西,用得著的話,好好過日子。

這幾年在為她報了名後,總是會另外化一份衣寶,好託土地公公或是遊神賢良,好好提醒先慈到來學習佛法,最起碼也領些東西回去。

2.

小時候,母親的朋友知道我習泳幾年,就問我會不會游水。這個阿姨的女兒好像也習泳有年,好像她們一家想去沙灘。

「識」,我還好像有點頭的,因為好像已能游到浮台,所以如是回答。但母親那時卻搶著說,「邊識呀」,她還有解說的,「欺山莫欺水呀,就算識都要講唔識」。我當時還沒有懂,只是尷尬地改答那個鄰里,說「我唔識游水」,然後就乖乖地吃燒賣。至於那年,好像最終也沒有去沙灘。

後來長大,姊姊告訴我萱親心思,她說「養來的兒子不是親生,若有甚麼意外,她怎麼過意得去。阿媽當時事事謹慎。」

3.

出來做工的年頭,母親已經仙遊良久了。那時候託人做事,分工前總會問,「你識唔識做呀?」聽來的只有一種答案。但著實看他們做工夫時,總有些人是不懂裝懂,甚至完全搞垮的。後來聽說,在人事部見工時,第一要訣就是甚麼都說自己懂,甚麼都說自己會做。熬過那十五分鐘之後,然後見機行事才是正途。

但在教室教學,特別是觀課時就會發現,許多人都是似懂非懂的,反正站在教壇,就開始大發厥辭,你說他們不懂教學嗎?他們都在支很高的薪水,你和他們談怎教才是穩妥學生才會吸收,他們反過來問你懂些甚麼。教得個十年八載還會去教其他人怎麼教書。

這些妙法,我似懂非懂的學了,後來面試,還是時常答些自己不懂的事。畢竟學海無涯,真正要學懂甚麼,比習泳好像更無止境。

4.

青夫人在大學時念工科。所學的並不是詩詞歌賦,也不會寫對聯分平仄,甚麼儒釋道至理,夫人當然不太懂得。甚至每次和她遊玩古蹟,請夫人讀對聯、或是看看籤文詩詞,總有兩三個字夫人會誤讀。可她懂的事可多了。有次家中的企缸堵住了。夫人看了兩看,拿電筒照了照,不兩三下就開了閥門(還是隔閘?我連那部件的名字也不識,讀者見諒),省了請師傅來的工錢和工夫。她說懂的,都是真懂,這些事騙不了人,都是些實事實功。

但她也甚是聰明,在網絡上、朋友聚會,有誰問到甚麼她專業的範疇,她不是謙虛的說不懂,就是隨便回答幾句寒暄,就好等大家講下一道題。她最懂這些人情世故。

5.

朋友介紹下,開始讀了些佛經。

於是偶有朋友來切磋心得。我也沒有甚麼拿來討論的,每有所問,答的都是常情常理。因為初學甚麼東西都不會有心得。所謂心得就得苦學鑽研,佛教萬經千典,連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也未必說得出自己能有心得,要講「懂」真的不易。當然有許多事都是邊做邊學的,學懂一點就可以從實踐中領悟更多,空談義理,所得更少。

對了。《地藏王菩薩本願經》中有談及孝義故事,也契合七月節,大家有興趣可以誦讀。

6.

可能是福緣不佳,襁緥之年已經失恃,自幼由嬸母撫養,可奈慈母亦早已辭陽。要生孝還要講些緣份。每次看到些朋友為他們的母親張羅籌謀,就甚是羨慕,也敬佩他們的不匱孝思。自己已是盡孝無路,只是北堂教訓,總是偶爾浮在心頭,故草草寫成幾隻字來懷念。

先慈感情豐富,看大戲時看到《胡二賣仔》會眼泛淚光、看《二堂放子》會感同身受,聽到劇中人說「生娘不及養娘大」,又會潸然淚下。所以每一年做附薦時,就已經特意挑些沒有戲壇的法會,好等先慈不用再傷懷。年雖久遠,但仍像先慈一樣喜歡在做家務時一邊聽曲,後來無意聽到劇中老母問其兒子,「你識唔識孝義?」也不禁戚戚。

先母和先慈都葬在教會的墳場。那兒不能化寶燒衣,於是總得要找個寺廟道觀去另行處理。焚一個衣包只消幾分鐘,那些寶牒冥鏹就盡成飛灰。只是真談盡孝,我也不太懂,因為好像燒幾多衣、誦幾多經,或是做幾多功德,那個天缺似的不孝,好像也填補不了。

方便法門

#青永屍 #隨筆

1.

每看法庭新聞就越懷疑人生。學者朋友說懷疑人生就去散步,看看人間法則;這也沒錯,但這只看到此時此刻的人心,要看千百年來天道人心,看歷史有時還會遇到假話謊言,於是還是看看些無漏佛法。

可奈佛法無邊、萬經千典,縱使你刻意找些高僧大德來點化,一時三刻也明白不了這麼多。念了四五個月的經,當然有許多不明白之處,但淨土宗高僧印光大師說「老實念佛」,就繼續隨緣念經學習好了。

有一天行到旺角的佛哲書舍,案頭的抄經本快要寫盡,就看看還有甚麼經文容易學習。然後就看到《十句經》。《十句經》真箇是方便法門,我在1983年的《鏗鏘集》就聽過一群媽姐在念,清清楚楚的聽見「朝念觀世音、暮念觀世音,念念從心起、念佛不離心」幾句,讀到眼前所見,耳根所觸者好像又重現眼前。淨土宗那些高僧所說的念經結緣,果真出現了。

到今日你要找回這些念《十句經》的媽姐應該不大可能,《十句經》也沒有甚麼說輪迴講因果的神奇道理在內,反正就是徹底地相信、真誠地從心信佛。這些簡樸的道理很易被忽視,在沒誰會信「早睡早起身體好」的世界,勸人多飲水,就已經是重拾健康的不二法門了。

台灣的聖嚴法師手寫《十句經》。

2.

還記得讀中學時,坐鄰座的同學說她最愛中文課,因為上課不用動腦筋。如是直心直受,應該是天緣所契,後來這妮子當然成為了警察配偶,過她的美好人生。這沒甚麼,不需用腦,對於某些生物來說好像很吸引,畢竟反射動作天生而成,用腦思考要點學習。

這好像也要話分幾頭,有次和老師講起,他說道有個學生,連續四十天都在飯堂點叉燒飯,好教他不用拿筷子就能夠單手飽吃一餐,空出的手就繼續拿著書來讀。這不叫不思考,這叫心無旁鶩。

莊周夢蝶、蝶夢莊周。為甚麼一個是直心直受、一個是專心致志?和他們的目標有些關係。

3.

和些孝順的朋友聊天,他們都覺得父母年紀大了後有點不可理喻。這也難怪,他們根本不擅說理,也未必有思考為甚麼要這樣做。我養母的母親,也即是外祖母大人每到雨天,就著舅父不能出門,當時我還是十餘歲,看著那四十幾歲的舅舅就乖乖地長依膝下,一點都沒有感到孝感動天,只覺得怎麼這家人沒有雨具。

後來外祖母大人辭陽,耶教喪禮會致辭悼念,才知道老年人年輕時有個兒子淋雨成病,在鄉間發燒,並無救藥而死,於是才念念不忘,每逢雨天就叮嚀囉嗦。

這些舅父深明孝義。但換了是我這種大不孝之人,應該就是每逢雨天都裝備妥當,帶母親去面對,從實證看,醫學昌明、雨具充足、身體健康,就沒甚麼好怕的。如果懷人憶子,就燒些紙錢衣包,再不就請神甫多做一台彌撒。

好些人說「新文化運動」後,這個民族進步了。這也勉強說得對,過往「君父」權威著人做某事,那些人就乖乖的做,現在權威說到,那些人會先「討個說法」,再去默默做。至於思考本、末,好像很奢侈,或者還需要二千多年的時間,才能教這個民族學得懂。

4.

或問:「《論語》不是說『學而不思則罔』嗎?那些媽姐值得學習嗎?」

大概這樣問的,已經是思而不學了。對於不識字的媽姐來說,她們的生活所求,就是身心相安,思考佛理、人生哲理,對他們來說又不是「主要目標」,再者,她們多半都不會思考這些問題,正如一般普羅百姓,都不會去研究病毒基因序列,有病時,就信任專家服藥,術業各有專攻。這根本沒有甚麼大道理,還是人情日常。

5.

說到這兒,還會懷疑人生嗎?會,因為失序成為了機制,禍福無常至極之後,只會更多人放棄思考,迷信叢生,你不禁會懷疑,每天睜眼見到的荒誕,究是醒時實在所見、抑是夢中虛無變幻。